易讀小說網 > 長門好細腰 > 第133章 并州相見

  蕭呈眉頭擰了起來。

  苗敬帶回來的信,只有蕭榕手寫。

  而馮蘊沒有一個字。

  蕭呈無言思忖片刻,看著默默垂淚的馮瑩:“你先下去。”

  馮瑩知道他并不愿意跟自己閑談,乖乖地應一聲,又道:“天冷了,妾從臺城給陛下做了兩件過冬的衣裳,交給平安了,陛下記得換上。”

  蕭呈嗯一聲,朝內侍招了招手。

  “去,把燕不息、寇善和謝從光叫過來。”

  皇帝召見,將軍們都跑得很快。

  燕不息到的時候,謝叢光和寇善已經到了,一聽蕭榕落入晉軍手上,燕不息當即變了臉色。

  “陛下開出那般寬容的條件,裴獗都不肯和談。如今劫持了長公主殿下,只怕是……”

  他搖了搖頭,“陛下要投鼠忌器也。”

  謝叢光和寇善對視一眼,“那為今之計,如何是好?”

  蕭呈瞥見眾人的表情,那張斯文俊逸的臉上,淡漠如常,眉目幾乎不染情緒,好像置身事外的人間謫仙,看得眾人有些納悶……

  陛下最疼愛長公主。

  長公主被劫,陛下表現得也太過平靜。

  “敵不動,我不動。”蕭呈道:“朕猜想,裴獗是為引我齊軍主力出恒曲關一戰。”

  恒曲關是一座雄渾古關,關隘狹長險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十四年前那場仗,若非有恒曲關聳立,晉軍早已長驅直入了。

  謝叢光愣了下,“陛下是說,裴獗并非屈居并州?而是別有圖謀?”

  蕭呈不答,目光瞄著黯淡光線下模糊不清的輿圖,神色復雜莫名。

  寇善當即搖頭。“不可能!夏侯憲、馮廷基已拿下紅葉谷,裴獗兵陷并州,沒有退路。就算我們不動一兵一卒,把裴獗困在并州城里,他那區區幾萬兵馬能頂得住多久?一個月,三個月?”

  謝叢光道:“依臣所言,不如給他點顏色看看……”

  蕭呈看著他們興致高昂,突地一笑。

  “謝愛卿。三十萬大軍圍而不攻,虛耗糧草,朝中非議,你我又能頂得住多久?”

  言罷又道:“還有諸位不要忘了,紅葉谷還有兩支降軍,都是北雍軍精銳。”

  謝叢光問:“陛下不信任他們?”

  蕭呈道:“他們能背叛裴獗,就能背叛我。”

  亂世當前,誰不想擁兵自重,稱王稱霸?

  謝叢光點點頭,“陛下說得不無道理。但末將仍以為,齊軍現下兵力,大可以放手一搏,直搗并州,吃掉裴獗,再調轉槍頭殺向信州,一雪前恥。無須瞻前顧后,錯失良機,平白給了裴獗喘氣的機會。”

  在他們看來,新帝優柔寡斷,為一個婦人黏黏糊糊,拖著不肯出兵,實在有失體統。

  于是又抱拳上前,朗聲表忠。

  “末將愿領兵出征。”

  “末將也愿。”

  三十萬對五萬,這簡直是唾手可得的功勞。

  拿下并州,拿下裴獗,那是要寫入史書的贊譽,流芳千古的事,誰不搶著去?

  謝叢光和寇善意氣風發,蕭呈壓在心里的那股不安,越發擴大了。

  不怪他多疑。

  實在是這一切太過順利了。

  如果裴獗真是那種貪功冒進的人,又怎會將北雍軍帶成一支狼師?

  風呼呼吹著營房里的旌旗,又從門縫里灌進來,揚起了蕭呈的衣袍。他沉吟片刻,驀地起身,好像已經有了決定。

  “箭在弦上,那便試試對方的深淺吧。”

  

  入夜時分,伴著高亢的號角,齊軍鐵蹄從恒曲關滾滾而出……

  謝叢光和寇善各領一支,抄左右兩翼,直奔并州城。

  馮蘊便是這時抵達并州城的。

  從鬼河一路過來,為避免撞上齊軍,他們繞了不少路,又帶著行李,緊趕慢趕才到,恰好趕在齊軍攻城以前。

  北雍軍正準備收起吊橋。

  “稍等!”

  馮蘊大聲吶喊著,朝城墻上擺手。

  “我們是從信州來的,我們要入城。”

  城門上的守將看到一隊人馬,先是打手勢讓弓箭戒備,接著就看到了馮蘊,他從隨身的行囊里舉出一面旗子,讓兩個侍衛牽著展開,上面寫著“裴”字。

  “是自己人。收箭!”

  那士兵從垛墻探頭望了一眼,看到馮蘊,臉上露出驚喜。

  “快。快去通知大將軍。馮十二娘到了。”

  等馮蘊一行過去,吊橋便收起來了。

  城門開了一側,馮蘊朝守將施了個禮。

  “有勞了。”

  守將笑吟吟地回禮,“女郎客氣。”

  馮十二娘送藥的事情,覃大金來的時候就說過了。

  這藥來得正是時候,營里將士都很感恩。

  得到消息,最先趕到的人是濮陽九。

  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這個“巧醫”也是如此。

  營里的傷患大多都是外傷,缺的就是傷藥,現在馮蘊在他的眼里,就跟活菩薩沒有什么區別。

  “馮姬可算到了。”

  他臉上的笑意是馮蘊難得一見的真誠。

  人還沒到,禮便到了。

  深深揖下去,看著她和顏悅色:“你再不來,將軍只怕要急瘋了。”

  馮蘊知道這人素來夸張,只是一笑。

  “將軍呢?”

  濮陽九道:“齊軍已至二里外的古巖灣,急欲攻城,將軍帶著人去南樓了,你舟車勞頓,先回營里歇下吃口茶,緩緩氣……”

  馮蘊笑笑,應是,跟著濮陽九往裴獗的住處走。

  這位醫官看著瘦了,黑了,那一張素來愛惜精致保養的臉,好像幾天沒洗似的,胡子長出來了也沒有修剪。

  人也變得熱情了很多。

  將馮蘊迎入營里,竟然紆尊降貴,親自為她斟茶。

  “馮姬請用。”

  馮蘊輕聲謝過,不時拿眼打量他。

  濮陽九尷尬地一笑,“姑奶奶,你別這般瞧我,看得我心里發慌。”

  馮蘊笑道:“是濮陽醫官這般禮遇,嚇得我心里發慌才是……”

  濮陽九臉頰微抽,嘆口氣,“馮姬有所不知,我這里缺藥都快缺得上火了。你帶的藥啊,來得正是時候,別說叫你一聲姑奶奶,便讓我叫祖宗,也是使得的……”

  于是又深深朝馮蘊揖禮。

  “小祖宗在上,容我一拜……”

  他慣會油嘴滑舌,甜言蜜語說得順嘴。

  可聲音落下,沒有聽到馮蘊回答,卻察覺到芒刺在背,好像有什么野獸盯住他似的……

  濮陽九心里一驚,直起身回頭,就看到裴獗站在門口。

  他身著盔甲,高大的身形擋住了背后的夜燈,幾乎與濃重的夜色融為一體,整個人看上去正經肅然,看不出什么表情,可那臉色落入濮陽九的眼里,便是鋒利的刀子,是火一樣迸發的情緒……

  而且……

  那火是沖他來的。

  小祖宗喊得太親密了嗎?

  就……他開個玩笑怎么了?

  濮陽九清了清嗓子,委屈地摸著鼻子笑。

  “大將軍回來了?那個,馮姬送的藥品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這……不是太開心了嗎,口不擇言,口不擇言……”

  又朝他們揖禮一下。

  “二位說話,我先告辭。”

  他禮數周全,但沒有人聽他,也沒有人看他。

  裴獗從他身側走過去,慢慢走向馮蘊。

  他腳步很慢,眼角發青,下顎線繃得極緊,看著她不吭聲。

  馮蘊也安靜地站著,定定回視。

  明明屋子里就有好幾個人,可他們四目相對,不言不語,愣是將這些人摒棄在外,好似天地間只剩他們彼此……

  還怪尷尬的。

  濮陽九朝幾個侍衛使個眼神,默默溜了。

  大滿和小滿見狀,也一聲不響地走到門外。

  周遭安靜極了。

  什么聲音都沒有,馮蘊卻有一種渾身血液亂竄的感覺,讓他看得汗毛倒豎。

  “將軍。”她微微一笑,朝他施禮。

  “聞得并州被圍,妾來送藥了。”

  裴獗垂眸看她,好像望著一個模糊虛空里的影子。她眼角微彎,姿態端莊優雅,眼睛里的笑卻好像有鉤子,纏得人心窩發緊。

  她送的,哪里是藥啊……

  裴獗眼里深幽一片,聲音微啞,“辛苦。”

  馮蘊搖頭,觀察一下他的臉色,“方才濮陽醫官說,齊軍要攻城了?將軍為何回來……”

  她從北門過來,尚且用了這么久,裴獗從南樓穿城而過,這一來一回,是半刻也沒有耽誤就趕過來了呢。

  可為什么看到她,卻不太高興的樣子?

  馮蘊不知說些什么,只道:

  “將軍忙去吧,不用招呼我。等將軍有時間,我再與你細說……我綁了齊國長公主的事。”

  裴獗微微一怔。

  沒有很意外,情緒也一如既往的穩定。

  就好像她馮蘊捅了天,也不是什么怪事似的。

  馮蘊讓他看得心下慌亂,又問:“將軍不高興我來嗎?”

  裴獗安靜地看著她,突然將她往懷里一摟,雙手掐著她的腰,離地舉起,徑直往里走。馮蘊推他一下,這人身上硬得像石頭,她使不出力,兩條長腿抬起來,無奈地掛在他的腰側。

  “做什么啊?”

  裴獗沒有說話,將她放坐在桌案上,如此一來,馮蘊終于可以與他的目光平視了。

  “我不是去齊軍營里綁的蕭榕,是路上正好遇見了……”

  馮蘊讓他的眼神看得心顫,覺得有必要解釋一句。

  不料這人根本就不等她說完,長臂一張就將她牢牢地扎在懷里,那力道大得,要是她再柔弱一點,能直接被他薅死……

  天啦!馮蘊無奈地深呼吸一下。

  “別這樣,外面有人。”

  別說外面有人,里面有人他又何時怕過?

  馮蘊覺得自己白說了。

  裴獗根本不吭聲,力道大得好像要將她勒斷氣似的,強勁的心跳,狂野而猛烈,一道道撲通撲通的聲音,像在腦子里炸開的焰火……

  這是熟悉的感覺。

  熟悉到靈魂都在顫抖。

  馮蘊呼吸不勻,“將軍不是最怕動搖軍心嗎?大敵當前,戰事為要……”

  裴獗嗯聲,沉悶而冰冷,聽不出什么感情。高大的身軀幾乎籠罩了她眼里的光芒,那雙眼睛里流露出的強勢和掠奪,滿是野性。

  他個子真的太高了,要不是有呼吸,心跳也快,馮蘊會覺得自己被一根粗魯的大木頭綁架了。

  就會吊著她,折磨她。

  馮蘊推不動人,卷起膝蓋,作勢就要踢他……

  大木頭總算有了反應,一把抓住她的腳,沒有停頓地挽到自己的胳膊上,低頭來問:

  “姬為何來?”

  早知道踢他就會說話,馮蘊上輩子就踢死他了,哪能等到現在?

  她壓下心底的翻江倒海,盡量平靜。

  “我方才說了,得聞并州被困……”

  裴獗又道:“我是問,你為何要來?”

  馮蘊道:“并州被困,韓楚胡三將臨陣倒戈,將軍處境危險……”

  裴獗:“那姬為何要來?”

  第三次問,他用了更重的語氣,冷峻而嚴肅,聲音在胸膛震動,馮蘊頭皮發麻。

  她遲疑一下,“將軍遇險,妾不能來嗎?”

  裴獗雙臂突然收緊,低頭掠奪般銜住她的唇,孟浪而霸道,放肆糾纏。

  馮蘊心頭一蕩,不可思議地看著胡子拉碴的男人,剛想說話,他便趁機纏入嘴里,那碾磨的力度如同被困的野獸沖出牢籠,瘋狂地搶奪她稀薄的空氣……

  馮蘊腦中空白,雙手從桌案上抬起,摟住他的脖子,整個身子依附過去,兩條腿蔓藤似的纏在他的腰上……

  這一切是習慣使然,似身體本就有的記憶。

  裴獗喘息粗重,有些急不可耐,掐住她窄細的腰身好似要將人揉入懷里,堅硬的鎧甲摩擦時帶來的不適,讓馮蘊蹙眉嚶嚀一聲,狠狠捻他的手背。

  猝不及防的疼痛,激得裴獗悶哼一聲,帶著情欲的沙啞,但很快便松開了她,調整著呼吸。

  “姬不該來。”

  “為何?”馮蘊問。

  “嗚……”

  號角聲從城門傳來。

  兩個人都聽見了。

  對視一眼,裴獗略略弓腰,盯著她的眼睛,又像舉沙袋似的將她舉起來,放到內室的榻上坐好。

  “歇著,等我回來。”

  那雙眼睛狠戾異常,好像是生氣,又像是欲求不滿,馮蘊也看不透他。

  到底是因為她來并州,生氣了……

  還是因為她來并州,他有點喜歡?

  馮蘊雙眼疑惑地盯住他,霧淅淅的,看得裴獗有些氣緊,小腹下更是繃得難受。

  但他沒有再說話,看她一眼,便大步離去。

  馮蘊怔愣片刻,突然邁開步子追了出去。

  “將軍!”

  裴獗剛剛跨上馬,一身凱甲在夜風中帶著冰冷的寒意,風燈照著他的臉,卻比往常柔和。

  他勒緊韁繩站在那里,等著她說話。

  踏雪好似很不耐煩主人的猶豫,蹄子在原地走動著,猛地甩一下尾巴,朝馮蘊打個響鼻。

  馮蘊心口微緊,“保重。”

  她仰著頭,嘴角微微上揚,眼角盡顯笑容,剛被親過的嘴唇水嘟嘟的,散發著某種不可言說的蠱惑力,籠罩在夜燈的光暈里,有一種引人墮落的柔美。

  這一刻裴獗有點明白周幽王為何會烽火戲諸侯,紂王為何因妲己而亂政……

  “好。”他嘴里發干,聲音低沉。

  看他要走,馮蘊又往前小跑幾步,“將軍。”

  裴獗扭頭看來,“還有事?”

  “將軍彎下腰來。”

  馮蘊站在馬下看他。

  裴獗微怔,心弦驀地顫動一下。

  馮蘊:“快呀。”

  裴獗眉眼冷沉沉的,甲胄寒光未退,看不出有什么情緒,但令人意外地,彎下腰來。

  馮蘊道:“再下來一點,我親不到。”

  裴獗:“……”

  不遠處有士兵走來走去,目光若有似無地看向他們。

  當然,沒有人會說什么,也不敢說……

  “快點。”馮蘊催促的語氣帶點霸道。

  裴獗高大的身子倔在馬背上,停頓半晌,一言不發地下腰,薅住她的胳膊,略略提她一把,馮蘊趁機踮起腳尖,用眼風看著周圍的人……

  然后,迅速在他的唇角啄一下。

  “將軍平安歸來。”

  裴獗雙眼死死盯住她,那熟悉的光芒,好似要把她灼透。

  “等我。”

  他大巴掌在馮蘊的腦袋上揉了揉,手一松,便端正了坐姿,如同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掉頭策馬而去,轉眼就消失在眼前。

  馮蘊微微一笑。

  鐵漢柔情很是亂人分寸。

  但她此刻其實很清醒。

  她只是想裴獗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