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長門好細腰 > 第141章 大器凜人

  馮蘊走到垛口。

  并州沒有甕城,站在這里,可以將城外的境況看得一清二楚。

  吊橋昨日就抬起來了,里外到處可見石彈砸出來的坑。戰爭痕跡很是令人心驚。

  站到垛口,一眼望過去,便是護城河的水,河面很寬,離城墻約莫兩丈,這個距離是精確計算過的,太窄無法保護城墻,太寬會讓護城河的內沿和墻根間形成大空間,為攻城方的大型攻城器具提供暢行無阻的便利。所以,并州城防的整個設計其實是十分完美的。

  馮蘊又看了裴獗一眼。

  選擇并州,別人說他是鉆入甕中,走了步死棋……

  這當真不是他有心的選擇嗎?

  護城河外面的塹壕被昨夜那一戰破壞得差不多了,但齊軍并沒有走得太近,整支隊伍約莫就一二百人,站在弓箭手的射程范圍外,扯著嗓子跟城墻上的晉軍互罵。

  罵陣的事,馮蘊聽過。

  但第一次見識到這個厲害。

  絕了!

  原來兩軍對壘,不僅有戰場上的廝殺,戰場下還有這么“殘酷”的罵仗,甚至比真刀真槍的上陣拼殺還要刺激,一個個罵得面紅耳赤,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馬上打開城門弄死對方。

  “聽見了嗎?”馮蘊問。

  垛前的裴大將軍沒什么反應,“嗯。”

  馮蘊笑:“有何感受?”

  她以為裴獗不會回答。

  不料,停頓片刻,他淡淡吐出兩個字,“冤枉。”

  馮蘊詫異地看著面目清洌的男人。

  所謂“先聲奪人”,罵仗厲害的人,在軍中也很是稀缺,據說嘴利的,能直接把人罵到郁卒。

  齊軍今日來的顯然就是這樣的高手。

  面對城頭北雍軍“放馬過來啊小賤奴”的挑釁,對方不講武德,不罵戰場上的勝仗,卻痛罵裴獗的私德。

  “你們的大將軍就是個強占人妻、寡廉鮮恥的趴陰漢!”

  “跟著這種臭名遠揚的腌臜賊,老祖宗的墳都要氣得開裂了。什么不肖子孫,鱉龜蛋子,便是戰死沙場,下輩子投胎再來也是個卑鄙人,賤奴兒……”

  “裴狗強占人妻!是為賊也!”

  “你們就會躲在糞墻里嚎喪嗎?有種出來啊。”

  “奪妻賊漢們,出來一戰!”

  城外的叫罵,氣得城頭將士頭頂快冒煙了。

  尤其大將軍本人在這里,他們更是覺得顏面無光,幾個年輕氣盛的,握住大刀就想出去干他們,好不容易才被石隱摁住。

  人氣人,真的會氣瘋人。

  馮蘊身為“被搶方”,穩如老狗也就罷了,被罵成“搶妻狂魔”的裴獗好像也沒有什么反應,她還是挺意外的。

  怪不得她說什么這人都油鹽不進。

  原來征戰沙場,早就被人罵厚了皮。

  馮蘊想到他方才說冤枉的樣子,朝他走近兩步。

  “將軍不生氣嗎?”

  “嗯。”裴獗淡淡地。

  罵聲仍在繼續,很刺耳。

  但跟人辯是辯不了的,人家根本不聽,就鐵了心辱罵,本就是敵軍,要是受不了了,那便開城門打吧。正中下懷。

  “能忍辱方成大事,將軍了不起。”

  馮蘊這句話倒是很真誠,要是沒有后面那句,一定能說到裴獗的心窩窩里去。

  然而她說完又溫聲一笑,補充。

  “難怪都叫你裴大氣。”

  裴獗猛地掉頭,下頜線繃住。

  “姬方才說什么?”

  馮蘊看著他的臉色,“我說將軍心胸寬廣,不跟人爭一時長短,難怪營里的人,都叫你裴大氣。”

  裴獗盯住她半晌沒有說話,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抿緊的薄唇,意味不明的眼眸,簡直就是長在了馮蘊的某種審美嗜好上,一時覺得此時一身鎧甲的大將軍渾身上下都在彌散男性的張力……

  但他不說話。

  馮蘊就納悶了。

  夸他還不行嗎?

  馮蘊左右看了看,周遭將士都忙著對罵,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她微微蹙眉,“我說錯話了嗎?”

  裴獗放慢了回頭的動作,望著城下姿態睥睨。

  “沒有錯。”

  馮蘊松了一口氣。

  全然不知“此大氣”非“彼大器”,更不知自己踩到了什么禁忌點,短短三個字差點就撕碎了某人的冷臉。

  罵聲沒停。

  齊軍換著人上場。

  北雍軍這邊,也陸續有人過來,跟著罵。

  你來我往,罵得不可開交。

  “有種過河來啊,與你阿爺戰上三百回合!”

  “我呸!龜縮糞墻里的鱉孫,敢戰嗎?”

  “齊國小兒,走路都不穩,哪里會打仗?別自不量力了,趕緊早些投降,回去找你阿母吃丨奶去……”

  “出來打啊。”

  “過河來啊!”

  “圍你們一個月,看誰先餓死。”

  “嘿,爛褲襠的慫貨,看看你們那熊樣,是能打仗的嗎?別說一個月,給你們一年,也過不了護城河!”

  “殺裴獗!”

  “殺蕭呈!”

  “殺奪妻賊漢!”

  “殺狗皇帝!”

  并州城池不大,優勢便是護城河寬,兩軍將士隔河對罵,看上去有點像小兒扯皮,荒唐得不可思議。

  這和馮蘊想象中的戰爭,不是一個樣子。

  可它又是戰爭最真實的樣子。

  “這么罵,多費嗓子。”

  馮蘊想到書里看來的一段戰爭逸事。

  “以前有個將軍,每天派人去陣前叫罵,就是不發兵,把敵軍氣得火冒三丈……”

  裴獗道:“結果呢?”

  馮蘊想了想,“守城將領沒忍住火,氣得出城迎戰,結果可想而知了。”

  裴獗:“我不是那個守城將領。”

  馮蘊道:“但蕭呈會是那個攻城將軍。”

  說罷就是一笑。

  出眾的長相讓她的笑容華光四溢,仿佛讓整個城樓都亮麗起來……

  裴獗看著她沒有回答。

  馮蘊道:“昨夜齊軍佯攻探底,今日便上門罵陣,將軍說是為何?”

  裴獗抬抬下巴,示意她說。

  馮蘊道:“并州高城深塹,固若金湯,昨夜齊軍攻城吃到了苦頭,想來短時間內不會再派大軍攻城,如今派小股人馬,上門叫陣,挑釁騷擾,讓人煩不勝煩時,他們再找良機,打個措手不及……如果能激怒將軍,出城迎戰那就再好不過了。”

  被圍困的一方,很容易焦灼,尤其在缺糧斷水的情況下,再遇上有人挑釁,被激怒就必然會亂了章法。

  罵陣,是為攻心之術。

  即使守城將領不會自亂陣腳,那每天被敵軍反復辱罵的士兵呢?熱血男兒,個個血性,在戰場能拼殺,在罵場上也極易暴躁……

  火氣上頭,不顧生死而沖動行事的大有人在。

  “怪不得書上說,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今日我方才懂得了其中奧秘。”

  裴獗深深凝視著她。

  突然開口,“石隱。”

  石隱走過來,“大將軍。”

  裴獗頭微微一側。

  等周遭的將士都朝他看過來了,他道:“塞住耳朵。不聽污言,不必回罵,當它犬吠罷了。”

  石隱應聲,然后和部眾面面相覷。

  正罵得興起,沒罵回去呢?

  可大將軍有令,又不得不從,于是眾人紛紛找東西捂耳,當真不吭聲了。

  可罵仗哪有心里不生悶氣的?

  馮蘊看見罵得漲紅了臉的眾人,對裴獗道:

  “將軍,我倒有一個好法子。”

  在戰爭中,占有心理優勢往往是獲勝的關鍵,諸葛亮都能氣死周渝,馮蘊覺得自己也可以一試,不說氣死蕭呈吧,至少這個新任謀士得在“主公”面前露露臉。

  “齊軍不是想罵陣攻心嗎?看我反噬回去,氣死他。”

  要是換旁人說這樣的大話,裴獗可能不信,但馮蘊說,他至少信一半。

  因為他常常有被氣死的感覺。

  “姬且說來聽聽?”

  馮蘊微瞇著眼,臉上露出一絲笑。

  “沒有做成以前暫且不夸海口,保密。”

  裴獗幽冷的眼里,生出幾分探究,“如何做?”

  馮蘊拱了拱手:“勞煩將軍派人在城里為我找一個木工坊,再找幾個木匠。”

  裴獗叫左仲過來,“依姬所言。去找!”

  左仲拱手應諾,掉頭就去安排人了,心里卻是涼颼颼的,很不踏實。

  馮十二娘都不說明白要做什么,大將軍就毫不猶豫地吩咐照辦。寵壞了。再這樣下去,只怕要成周幽王啊。

  并州城頭的人突然變成了啞巴,城外的齊軍罵著罵著,就不得勁了。

  “北雍軍怎么不出聲?”

  “罵不過我們,老實了?”

  “那城墻上的人,是不是裴獗?”

  “看不清……”

  “那么高的個兒,定是裴狗無疑了。”

  “裴狗身側是個女子?”

  “笑話。女子怎可上戰場?”

  幾個士兵小聲討論,換上新鮮詞,繼續對著并州城叫罵……

  隊伍的背后,幾個侍衛簇擁著的蕭呈,身著鐵甲、戴著頭盔,默默騎在馬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城頭的女子。

  這么遠的距離,當然是看不清面孔的。

  但許是太熟悉了,馮蘊出現在城頭,往垛外望的第一眼,蕭呈就認出了她。

  她就站在裴獗的身邊,不時仰頭看他。

  蕭呈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也看不清表情……

  卻可以聽到內心的痛楚在撕裂著張嘴說話。

  “蕭郎,安渡太遠了,我想回家。”

  “你派人來接我,好不好?”

  “蕭郎……”

  “蕭三公子……”

  “陛下!”

  那個聲音越去越遠,越來越弱,在無數個白天和晚上喚過他。那一生走得太漫長,這次他就提前來了。

  她卻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