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長門好細腰 > 第296章 裴旗遍地

  “還望將軍三思。”

  唐少恭滿身滿臉的風雪,緊鎖的眉下,是一雙烏沉沉的眼,和凍得烏紫的嘴唇。

  他叩拜在門前,不敢接那一方官印,索性昏倒過去。

  他是被侍衛抬回翠嶼去的。

  回到翠嶼,就睜開了眼睛,頭清目明地求見李桑若。

  “仆有負所托,將軍不受兵符。”

  李桑若一聲冷笑,劈頭蓋臉便是質問。

  “阿父常說少恭叔是荊山之玉,有八斗之才。依哀家看,裝暈假死這本事,確實無人能及。”

  最近兩人相對,硝煙味十足。

  唐少恭是李宗訓安放在李桑若身邊的眼線。若說李桑若是傀儡,是提線木偶,那唐少恭就是李宗訓攥在手里的線,是他們父女之間權力之爭的傳聲筒。

  李桑若有氣,不敢對李宗訓發泄,只好在唐少恭面前耍脾氣。

  然而,唐少恭對她的尖酸刻薄,完全無視。

  他抱拳一揖,目光冷冷地道:

  “此番已無法善了,殿下還須早做準備。”

  李桑若不想知道在春酲館風雨中苦熬一夜的唐少恭,是什么心情,更不想知道此刻滿朝文武看見如此可笑的局面,會如何看她。甚至也來不及思考自己將會面臨多么難堪可怕的處境……

  她只有痛恨,埋怨,不甘心——

  明明是她的夫郎,明明是她少年慕艾,芳心暗許的男人,明明他親口說過,會扶持她和匡兒,興邦立國,共享盛世太平。

  怎么短短三年不到,突然就變出這番變故?

  只因馮敬廷獻了個女兒給他?

  威震天下的裴大將軍,真的是因為女色所惑?

  李桑若不信,也不肯信。

  她懷疑個中蹊蹺,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問題在哪里。

  “哀家能準備什么?”她虛弱地躺在榻上,冷眼看唐少恭,一臉的譏誚。

  “阿父不是常說裴獗會擁兵自重嗎?這一天終于來了,不是正合他意?他交出兵符,辭官解印,不也是阿父求之不得的事情?”

  唐少恭讓她嗆得無言。

  一聲不吭看她半晌,才收住氣,慢慢拱手。

  “請太后下詔罪己,以平大將軍怒火。”

  李桑若笑了。

  笑得雙眼通紅,如同鬼魅。

  “少恭叔跟丞相通過氣了嗎?是已經商酌妥當,要把罪名推到我一個婦道人家的身上?獻祭我,成全你們的清名?”

  唐少恭垂眸,躬著身子拱手,嗓音低沉緩慢。

  “仆不敢。殿下細思,便知丞相一片苦心。”

  事情如真像李桑若以為的那么簡單,“交個兵符,解個官印”就皆大歡喜,又哪里存在“擁兵自重,功高蓋主”的說法?

  李宗訓也不用汲汲營營,籌謀多年。

  禮崩樂壞的亂世里,沒有君主,只有僭主。

  君王江山的獲得,無一不是通過政變和武力奪權。

  晉、齊,以前他們的前朝、前前朝,沒有一個例外。

  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個人的實力大于皇族血統。人們對家族,宗祠的歸屬也遠遠大于風雨飄搖中產生的一個個國家。

  天子有種焉?兵強馬壯者為之爾。

  擁有強大的兵力,就有錢有糧有礦有地盤,皇權的掣肘就少,甚至無力控制……

  晉廷和裴獗的關系便是如此。

  當他的聲望、實力,影響可以取代皇權的時候,要靠他自己的忠誠來恪盡職守,不如巨大的利益捆綁。

  這也是李宗訓從籠絡到絞殺,絞殺不成,又不得不俯低示好的原因。

  說到底是對擁兵自重者的畏懼,怕裴獗篡位奪權。

  唐少恭看李桑若愣愣地握著那只暖手爐,蹙眉不語,也不知她想明白了沒有,又道:

  “殿下不必憂心,依仆看,將軍心里有氣,但眼下還不到兵戎相見的地步。只要殿下誠心遞上臺階,將軍必定心軟動搖,順勢而下……”

  李桑若凝視著他,訥訥問:

  “只要他肯接下兵符,這場風波,就算過去了,是也不是?”

  唐少恭看著她,“沒錯。”

  “好,我寫。”李桑若的眼淚奪眶而出,喚來仆女梳發更衣,跪坐在木案前,提起筆來便失聲痛哭,眼淚暈花了一團字跡。

  

  當日晌午時分,晉太后在信州行宮下詔令,罪己、自省,將此次事件的過錯攬于自身,并懇請“國之賢才”,“感念先帝隆恩,勿忘赤忱之心,體恤民艱,固土守疆,勿讓社稷不安,國運顛簸……”

  一個守寡的年輕皇太后,這番放低姿態是為了什么,不用多說。

  太后詔令一下,很多人都認為事情會得以平息。

  然而,春酲館寂靜如常,裴獗沒有任何表示。

  但辭官的奏折,還是輾轉遞到了翠嶼。

  奏折上說,夫人病重,須得靜養,受不得半分打擾,他日夜守護,勞心苦形,無力再擔任大將軍重任,請朝廷另覓良臣。

  李桑若得到消息,身子虛弱到神志混亂,在行宮里又哭又笑。

  可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太醫令濮陽禮也一夜之間病倒了,不僅不能來為她問診,還懇請辭官歸隱。

  “不允。”

  一個個的都想拋棄她?

  李桑若氣急敗壞地大吼。

  “這時辭官,就是誠心跟哀家作對,哀家要殺他全家,誅他九族。”

  她再是憤怒,濮陽禮也病得起不來床。

  他的兒子濮陽九要侍奉湯藥,照看病重的父親,也抽不開身,只是讓仆從奉上調理的方子,算是交差。

  倒是濮陽漪來了,帶著大長公主的禮單,前來探病。

  她盈盈微笑:“舅母貴為皇太后,要什么兒郎沒有?何必跟一個臣婦爭寵?”

  李桑若氣得六腑積火,又不能真的下旨把濮陽家都殺了。

  大長公主立在那里,那些氣話也就說說而已。

  于是打落了牙齒往肚子里咽,她一面安撫太醫令好好養病,一面咬牙唾罵,繼續在行宮里發瘋。

  

  次日,中京快馬送來皇帝圣旨。

  禮官和內侍在大門緊閉的春酲館外,對著撲面而來的寒風,宣讀圣旨。

  曰:大將軍裴獗之妻馮氏,有才有德,柔嘉肅雍之范,毓敏賢良,懿德垂芳,敕封為一品國夫人,賞良田、布匹、金銀器皿等若干。

  如果馮蘊接受封賞,那就是“大將軍之妻”,裴獗就還是晉國的大將軍。

  這是兌現承諾,也是迂回的辦法。

  禮官和宣旨內侍候在門外,等了足足半個時辰。

  然而,圣旨怎么送來的,又怎么帶回去了。

  裴獗沒有出來接旨,說是受了風寒,身子不適,然后直接“替愛妻婉拒了”,說夫妻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受此恩賞。

  這一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人,就變成禮官和大晉使臣。

  道歉不受,恩賞更是不受。

  到底要什么?

  短短一天,晉太后罪己詔令所帶來的局勢緩解便煙消云散。鋪天蓋地指責聲,愈演愈烈,各種悖逆之言,更是風起云涌。

  謠言如虎,轉瞬就在北雍軍乃至虎賁、龍驥軍里造成了不小的聲浪。

  男兒浴血沙場,馬革裹尸,如果回頭發現連妻兒都保不住,誰還愿意鞠躬盡瘁?

  大將軍尚且如此,普通士兵又如何?

  早前的糧草和冬衣的事件,北雍軍對朝廷本就懷有怨懟之心,如今更是認定朝廷要裴獗交兵符,是要奪他的兵權,有殺他之心。

  兔死狐悲,群情激憤。

  軍中流言四起,人心思變。

  效忠裴獗的老將和舊部,更是蠢蠢欲動,紛紛在營房里揚“裴”字旗,聲援裴獗。

  一時間,“裴”旗遍地,大有雄圖壯志,問鼎蒼穹的姿態。

  消息傳出,全天下人的視線都落在了信州,落在春酲館。

  目光的焦點所在,是裴獗,更是那個“久病臥床”的馮十二娘。

  好不容易得來的和平,就要毀于一旦了嗎?

  “自古紅顏多禍水,當真是誤國誤民矣。”

  翠嶼,眾使臣聚在太后寢殿外,議事到天明,仍是沒有拿出個章程來。

  長噓短嘆,最后定格到“婦人誤國”“禍水紅顏”。

  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沉默。

  從最初的懷疑、存有僥幸之心,一直到如今,他們才算是徹底看明白了。

  裴獗不是不肯再要回大將軍的兵符,也不是僅僅想要李桑若認個錯,給他一個臉面臺階。

  而是……他想要更多。

  江山萬里,錦繡前程,誰不想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一筆?

  

  李桑若病倒了。

  小產虛弱再加上連夜不眠不休,哭泣,哀怨,終是憔悴到不成人形。

  “他到底要哀家怎么做?”

  “難道……他真的想做皇帝不成?”

  輕紅軟帳里,李太后靜靜而臥,神情懨懨。

  “少恭叔,這就是你說的,將軍對哀家情分深重,舍不得哀家辛苦?”

  唐少恭面無表情,立在帳外。

  慢慢的,躬身行了一禮。

  “請太后,為裴大將軍加九錫,以示天家恩寵。”

  李桑若大驚失色,瞪大眼睛看著唐少恭。

  “你說什么?”

  唐少恭道:“請太后殿下,為大將軍加九錫。”

  李桑若白了臉,一絲血色都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