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長夜行 > 第七百九十六章:我不入地獄
  冥火四起而幽,詛咒已成,凡天璽弟子身體皆現惡咒因果,一個個宛若散發著惡鬼喜食的氣味。

  他如夜里的一盞盞路標明燈,暴露在煌煌白夜之下。

  碧火血海之中,一只只惡鬼如從地獄中爬臨而出。

  以鬼王之心為詛咒設下的不凈之術,足以叫天璽上下所有弟子在身在陽世,魂墮地獄之苦。

  這詛咒雖不致命,卻也十分折磨人心。

  君河頗感頭疼,也是沒有功夫繼續安撫情緒受到重創的嬴袖,天山劍冢重啟乃是天大要事,一時間他也不知曉究竟發生了。

  正打算隨著宗主一同離去趕往天山的時候,他衣袖忽然一緊,回首便看見嬴袖臉色異常蒼白,目光無神幽幽的問道:“大師兄,你們還會誅殺那只尸魔的,對嗎?”

  君河怔了一下,旋即解釋道:“世間萬法,唯有太上道清劍訣能夠引動天山劍冢的意識,方才我接到姬言大人的劍念秘令,他竟是長公主所出,舉宗上下弟子,不可傷其性命……”

  話說到這里,君河忽然頓住,他目光深黑地看著嬴袖,沉聲道:

  “說起這個,當時在劍閣之中,他有提及到自己的身世,少主也在劍閣內,可是為何對于他的身世,少主止口不提?”

  捏著他衣袖的那只手一顫,嬴袖飛快將手縮了回去。

  他眼底劃過一絲慌亂,面上卻故作淡定道:“我……我當時一心專研閣中經書,并未顧及那么多。”

  君河目光并未抱著懷疑之色,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話已至此,多說無益,少主一個人好生在此靜靜也好,索性少主也并未受到詛咒影響,那墮淵之術怕是也傷不得少主,請容君河先行一步了。”

  君河離去后,嬴袖無言地癱坐在地上神情癡癡傻傻地看著碧火滔滔的血海,有無數白骨魂火翻滾而出。

  惡鬼百行,千毒鉆軀,畜生中苦,身供眾口,負重食草,苦亦難數。

  這一畫面,將傳說中的幽冥地獄,可謂是具象人間。

  如此駭然的詛咒之景,境臨天璽,卻無人理會。

  因為重啟的天山,顯然比起這副地獄纏身的詛咒更加重要。

  所有人都瘋涌一般,朝著東方追逐趕去。

  嬴袖扶著巨大冰冷的山碑艱難地站起身來,他隨手招來一張符紙化成短劍,不死心地用劍鋒隔開掌心。

  切口極深,鮮血緩緩流淌出來,卻遠不似尋常人應有的流血量。

  他這具身體里的血液似是有限的,深刻的傷口里鮮血流淌片刻,很快止血,傷口干涸化為灰色的陳血。

  嬴袖低頭怔怔地看著,抵在傷口間的劍鋒再次用力,切得更深了些。

  他牽引體內的氣血凝至掌心,鮮血終于瘋涌而出,泊泊流淌如河。

  地面間很快凝聚出一灘小小的血泊,自那火海之中爬出的幽冥惡鬼,貪婪地趴在地上大口吸嘬著地上的鮮血。

  嗅著鮮血氣味的惡鬼也前仆后繼而來,如大片密密麻麻地蝗蟲游朝著嬴袖方向瘋狂游爬。

  終于,鮮血停止滴落,翻卷的鮮紅傷口以著肉眼的速度灰化,掌心肌膚漸漸擴散出經年陳舊的符紙紋理,一寸寸擴散開來。

  看到這詭異的一幕,嬴袖咧嘴無聲地輕笑了一下,他扶住臉頰,笑著笑著肩膀跟著簌簌顫抖了起來。

  得到自己親手證實真相,嬴袖心中最后一絲抱有的幻想也徹底破滅。

  比起自起墮淵火海中爬出來的那些白骨骷髏。

  這一刻。

  他更像是一個永遠得不到超生的厲鬼。

  月光被烏云所遮掩,一點點暗下去,風越來越蕭瑟,鬼泣之聲在天地之間回蕩。

  嬴袖垂下被淚水打濕的手掌,目光遠遠地落在遠方雄起的天山之上。

  山起于江湖,天下歸太平。

  “真耀眼啊……”

  那份奇跡,那份榮耀,那份尊貴,這是耀眼有遙遠啊。

  嬴袖紅著眼,眸子里漸漸暈染開深黑的墨色,濃濃劃開一片陰郁的顏色。

  眼眸里反射著越來越近的白骨惡鬼的倒影,閃動的目光猶如夜下鬼火,沒有絲毫人類應有的情緒。

  有的只是心如死灰的坦然和絕望。

  “都是騙子。”

  他喃喃開口,對于朝他圍聚過來的惡鬼纏身無動于衷,任由它們將自己的身體撕扯著,拉拽著。

  滾滾流淌擴散的火海將他身體一點點地吞噬。

  整個人宛若陷入永無出路的泥潭之中,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身體間,屬于人類的肌膚一寸寸擴散化為老舊符紙的紋理,如塵霜布石臺,是一種說不出的凄苦滄桑的顏色。

  “這一切都是假的,滿口謊言的騙子。”

  君河說,他應當年太子之死而生。

  他的誕生基于那個人的死亡。

  可是,本應死在地獄中的惡鬼,為什么又爬回了人間?

  嬴袖無神而幽森地緩緩底下頭去,看著那些密密麻麻朝他爬過來,恨不得噬他血肉,食他筋骨的惡鬼們將他當成垂入地獄的那根蜘蛛絲。

  一旦觸及到他身體的手指瞬間就像是生長在了他的身上一般,牢牢抓死!

  看著這一幕,嬴袖眼白漸漸爬上一層猩紅的血絲,眼底流露出一絲質問不解的意味。

  既然死都死了,為什么還要爬回來?

  人間已經沒有了你們這些惡鬼的位置了,為什么出現在他的世界里來剝奪他生命的意義。

  他看著自己斑駁紙化的身體。

  什么中幽太子,什么天璽少主,什么天道三子。

  過往的殊榮與驕傲,不過是為了今日的覆滅做基石。

  可笑他這一生都在執守著、爭奪著不屬于他的人生與苦難。

  原來從他誕生的那一日起便注定要深陷在虛偽早逝的樊籠里,不得善終。

  那道劍念,欺騙了所有的人,卻欺騙不了他。

  太上道清劍訣是能夠重啟天山意識,長公主之子這個答案也合乎情理。

  可是嬴袖所看見的,不僅僅是天山劍冢這個奇跡。

  朱雀琴,鬼泣珠,璽玉陰笛,還有那過于常人的詭道天賦,以及身為他胥字印的英靈紅櫻死前最后對那個少年的臣服意志……

  諸多種種,便足以證明那個少年與中幽皇朝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他是父親的孩子不假,但他同時……也是中幽皇朝的孩子。

  而他,中幽太子嬴袖,破碎斑駁的記憶竟是從別人那近乎施舍得來的。

  谷還</span>他不知如何譜曲與璽玉陰笛,也無法完全駕馭胥印紅櫻,他做不到的事情,那個少年總是能夠輕而易舉地辦到。

  一時之間,嬴袖漸漸地竟是分不清自己與他,究竟何人身處于地獄之中。

  一個外表渡著黃金,內里卻空囊腐朽的假太子。

  一個涅槃歸來創造奇跡的真少主。

  他從地獄中來,總有一個……該下地獄了。

  心頭忽然緩緩浮起無盡的酸楚與委屈,嬴袖忽然間感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厭倦。

  他低頭,渾濁的瞳孔中倒映著萬千厲鬼的影子,神經質地捂著自己的嘴巴,發出垂死老者般的可憐傷詞:

  “身在人間,如臨地獄,原來從一開始我以為的極限,不過只是別人的起點,何等諷刺……”

  “既然如此,不如一起墮淵無間好了。”

  嬴袖眼底慢慢浮現出了極大的驚恐之色,可是他并未退縮掙脫這片漫無邊際的苦海。

  他握住惡鬼白骨中一只遞送過來的手,握得死緊,緩緩行走于苦海之中。

  業火焚身,百鬼撕纏。

  他用盡自己一生的勇氣,走向死亡的地獄。

  “大師兄說,不能傷你性命,可是我……想試一試。”

  “這一次,換你下地獄。”

  幽幽火海之中,一盞青燈綻放寒光。

  他當了兩百年的中幽太子,對于幽冥府司以及太陰大帝的種種傳說,當然了如指掌。

  這盞燈中封印著一顆鬼王的心臟。

  鬼王誕生于不凈世,是浮屠不受救贖大劫難之地里的穢物主宰。

  太陰大帝成就尊仙之體最大的功德,便是收復不凈之世,一手辟易出九幽冥府,設閻君殿,立輪回。

  在這樣的豐功偉業之下,已經過去了數百萬年,可是那鬼王心臟就如同傳說中的不死尸王一般難以度化。

  只能夠用以鎮壓而不滅。

  嬴袖來到那盞青燈面前,周身撕扯他的白骨惡鬼們仿佛極其畏懼那盞青燈里流露出來的氣息,不肯上前。

  他看了一眼手中依舊死死緊握著的半截白骨手掌,面無表情地冷笑了一聲。

  將那斷骨手掌扔下后,他看著那盞幽幽燃燒著的青燈,用絕望的眼神,緩慢而冷漠的語氣道:

  “我算不上是人,也算不上是鬼,可是既然我能夠走到你的面前,多少是因為體內這份稀薄的中幽血脈。

  您雖已經死去百萬年,可我相信像您這樣古老的存在,即便此刻已經只剩下一顆心臟,也能夠有著自我的意識。”

  青燈無燭幽幽而燃,一道冰冷龐大的意識緩緩傳遞了出來,讓嬴袖如臨深淵,那是一種無比熟悉的死亡之意。

  嬴袖臉色慘白,在那股意識的籠罩之下,他心中的絕望與心魔如同蜘蛛網般瘋狂散開。

  他仿佛被困陷在了一個恐怖的夢境之中。

  可他還是顫巍巍地抓住了那根通往地獄的蜘蛛絲線。

  他的手指觸及青燈燈面上冰冷的琉璃。

  同時,他向那盞青燈表達出了異常堅決的意識。

  “咔嚓……”

  一聲清脆的裂響。

  纖薄輕透的燈面布滿無數細密的冰裂紋。

  嬴袖嘴角勾起一個陰冷瘋狂的弧度。

  至少,這一點點稀薄地近乎可憐的血脈不是假的。

  世間能夠解開此燈封印的,唯有中幽皇室之人的鮮血,如若不然,便是帝尊親臨,也無法解開此燈。

  正是因為如此,太陰大帝才能夠如此放心地將這盞燈遺留人間。

  只是那太陰大帝,他名義上的外公,他的眼里從未有過他嬴袖的半分影子。

  他入世兩百年,還是在今夜才有幸見到這位大帝真容一面。

  平日里被忽視的人,在這種時候,自然也懶得記掛了。

  嬴袖毫不費力地碎去青燈,斑駁碎去的燈體卻未散去,宛若螢火般一圈圈盤踞在鬼王心臟的周圍。

  嬴袖取出那顆許久才微弱跳動一下的碧綠心臟,如食蘋果般,送進嘴邊,細嚼慢咽,汁血淋漓地沾了一下巴。

  襯得那張俊美清朗的臉,說不出詭異陰森。

  他慢條斯理地吃完一整顆心臟,幾近是癡狂地仰頭笑了起來:“吃飽了,也該上路了。”

  萬頃火海,瞬息干涸。

  只留下一大片漫無邊際的灰色土地,皚皚白骨盡數不見,唯有無盡的黑色寒鴉盤旋于著烏鴉震動翎羽盤旋于寒月之下,宛若群魔亂舞,黑羽遮天。

  嬴袖若無其事地抹了抹血淋淋地下巴與嘴唇,他坐在山丘上,低低俯瞰著云霧繚繞的山下世界,緩緩抬起一只手臂,道:“到您開飯了。”

  天地驟然昏暗,數億星辰皆在濃云遮掩下所不見,就連天穹之上的那一輪寒月也成了浮于天幕里游魂般蒼白陰冷。

  他腳下大地,拱起了無數土包,土包漫無邊際,如暴雨臨城一般,轉瞬之間,很快列擴在這片山河之上。

  立于山巔之上的百里安忽然眉頭一震,他低頭看著腰間震顫不已的陰笛‘扶乩’,平靜的目光漸漸低冷了下來,神情卻并無太大的吃驚變化。

  忽而,劍聲響起。

  百里安手掌輕壓玉笛,將扶乩收入袖中,藏之不見,回眸看著神情激動而狂熱的劍主羽。

  而劍主羽目光也正死死地盯著他。

  一瞬間,竟是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覺來。

  “天山重啟,不知宗主大人有何感想?”

  看著百里安平靜從容的模樣,絲毫不已重啟天山而感到驕傲與心懷榮耀,這份心如止水的態度,讓劍主羽也漸漸穩定下了澎湃的心神。

  “本座……不能理解。”

  為何失了劍魂,與上清界斷絕聯系的天山劍冢還能夠化凡成靈。

  百里安搖了搖頭,道:“此事暫且不論,宗主大人只需知曉,天山之危已經解除,接下來……”

  “接下來?”劍主羽不明白還有什么事情能夠比得上天山劍冢的未來還要重要?

  百里安遙遙指向遠方大地,道:“接下里,宗主大人還是不妨想一想,應當如何解決大秦王朝這場滅頂之災吧?”

  北風忽起,掀來一陣陰冷襲骨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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