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長夜行 > 第八百八十二章:故人心中過
  她不怕等無歸期,不怕身臨黃泉,只怕年少時的匆匆錯身,便錯失了整個今生。

  “對不起。”時空仿佛沉寂了一瞬,尹白霜忽然幽幽開口。

  百里安愣了一下,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害你白白等了我兩百年。”

  尹白霜搭在他腰間的手指微微顫抖著,額頭抵著他的后背,眼眶微紅:“當年若非我去南澤山對你說出那番話,你也不會……”

  “小霜。”百里安輕而溫柔地打斷她的話,認真說道:“這不是你的錯,這一切源自于我的懦弱與不堪。”

  尹白霜抿了抿唇,又輕聲問道:“若是你當年知曉,我會等你兩百年,甚至兩百年未等到你還會一直等下去,你還會做出那樣的選擇嗎?”

  百里安靜默了片刻,道:“不會。”

  尹白霜凄凄一笑,眼眶忽然有些澀澀的:“你似乎好像還未意識到,我究竟有多喜歡你。”

  百里安:“……”

  尹白霜搭在他腰間的指尖微微用力嵌入他的肌膚里,身子終于抑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方才你問我,當我在準備躍下那深淵的時候在想什么,我說我在想你。

  可是小安啊,我不明白,兩百年前當你在南澤山上,引劍自戮的那一瞬,可有想到我?”

  她輕輕地問著,笑容愈發苦澀:“你似乎從一開始就未想過,你死后我能夠百年千年,甚至搭上一輩子的光陰去等待一個人。

  或許你只是覺得,我是蒼梧宮的仙家小姐,金枝玉葉,年少時的那一場短暫相遇,不過是少年時的情竇初開,青春萌動。

  你覺得你曾路過我的心,卻也僅僅只是路過,畢竟情意這種東西,一見如故容易,難得是來日方長的陪伴。

  想必你至死的那一瞬,便在想著,我未來有一日,相比于最初得不到時的哭天搶地,最后漸漸變得平和,開始接受生命里的可愛而不可得,對嗎?”

  百里安沒有說話。

  尹白霜一雙曾經明亮如舜華的杏眸沾了水汽,晶瑩的液體,滾落如珠,自那秀如煙雨的臉頰間滑落下去。

  “可你卻不知曉,原來你在我心中這般重要,成為了我生命之中唯一不可開解的死結。

  十六歲那年的一場驚鴻相會,我知道的……是我使了小心思,若非我主動表明心跡,迫你開口,或許連你自己也不知曉你原是喜歡我的。

  可我也知曉,你的這份喜歡與我的喜歡是不同的,對嗎?”

  聽到這里,百里安目光閃了兩下,握住搭在他腰間的那只手,溫柔而有力的將她的小手緊緊包裹在掌下。

  他輕聲道:“在我很小的時候,便聽到許多人說,我寄予眾生之厚望而誕生于世,是中幽與天璽長久和平的象征,在這整個人間,四海列國內,再也找不到身份比我還要崇高尊貴的第二人了。

  世人都說我應該子承父業,將天璽劍道發揚光大,百家仙門羨慕我,同宗同輩者嫉妒我。

  直到后來,他們發現我不過是一介平庸之輩,這些羨慕與嫉妒便加倍化成嘲諷與幸災樂禍,人人都暗中想來踩上一腳。

  父親望我成材,他以愛之名將我困在那一方竹籬小院,冷落于荒齋之中。

  娘親盼我平安喜樂,他說慈母多敗兒,甚至限制娘親來看我的次數。

  在我的記憶中,幼年的時光,整日都是為那些枯燥乏味的書籍所填滿。

  我不能對旁的事物流露出過多的喜愛之心,因為這樣,父親便篤定我會玩物喪志,必將我喜愛之物摧毀得毫無威脅。

  在我十五歲下山那年之前,我從未有過剎那的放縱,這一生仿佛都深陷在樊籠里。

  翻遍前生,記憶中,我竟記不得父親他是否對我笑過,更不知從何時開始,習慣了一個人,慢慢地不再需要他。

  而在父親的眼中,我亦是漸漸地不再看到有半分溫暖,他需要一個完美的兒子來繼承他的劍道大業,可我顯然并非是完美的,甚至是平凡無用令人失望的。

  所以慢慢的,他看我時的目光不再似在看自己的孩子,而是仿佛在看一個物件,一個耗盡他全部耐心卻不得不繼續打磨的劣石。

  他希望我該變成何等形狀模樣,我便該按著他的心意來將自己生長成那般模樣。

  但凡有一絲半點與他期許不一樣的地方,我就要在他發現之前,用銼刀將自己長‘歪’的部分斬去,恢復他心目中工整的模樣。”

  “我原以為我這一生合該如此了,直到后來遇見了你,才知曉原來在這世上還有另一種活法。

  就像是我走了好長好長一段夜路,得以見你走向你,就像從黑暗奔赴光明的一個美好過程。

  小霜,你說得不錯,我的喜歡同你的喜歡不一樣,我的感情遠沒有你純粹,簡單,直接。”

  “我或許在喜歡你的同時,更是將你當做生命中浮木,一根溫暖的稻草。

  我眷戀著你,將這份眷戀的感情當成一種依托與寄生,以至于就連我自己也未曾發現。

  在這份感情之中,我懦弱無能,甚至希望你能夠來救救我。”

  尹白霜低眸一瞬,再抬眸時眼底的霧色未散,面容卻舒朗明凈了幾分,明亮的眼睛似含著一層光芒。

  她說道:“我莫約是病入膏肓了,當年在那小廟之中,我瞧著你萬冥丹發作的模樣時,我覺著不能將你放任不管了。

  從那一刻起,我便生出了想要握住此生遼闊,必要贈你滿天星火。所以不論何時,你需要我來救你,我便一定會來。”

  “你不知曉我有多喜歡你,我不怪你,可是我現在要告訴你……”

  尹白霜將下巴擱放在他的肩頸間,身體緊緊靠了上來,胸口抵著百里安的后背,不知羞澀地擠壓貼上去。

  隔著胸膛,一顆平靜而熾烈的心臟傳來清晰的跳躍震動聲。

  每一下都仿佛恨不得融進他的骨血之中,叫他知曉自己靈魂深處的疼與冷。

  “這顆心是不能被輕易招惹的,因為這顆心一旦交出,思慕于君,便再非吾之所有。

  我給得起,卻收不回,你若舍了,我便只能凄凄艾艾地守著這份的感情,我的心不大,一輩子,只夠去喜愛一個人。”

  “兩百年前,我同你的相遇,注定是一場沒有結局的煙火,轉瞬即逝,可我要說的是,承蒙你的出現,夠我歡喜好多年。”

  仿若那年重新到來。

  流水拂衣,靜照影。

  天地遼闊,眾生蒼茫,在這片九焚大世界里,有一個姑娘說,她要贈她滿目星河。

  百里安說的沒錯,她是一根溫暖的稻草,亦是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

  在茫茫無際的黑暗里為他照亮了一條道路,令他終身難忘。

  一番驚心動魄的告白后,尹白霜不覺輕松,反而愈發委屈心傷。

  “我始終深信,山前既能得相見,山后必然再相逢。

  你喜歡我是真,可你不懂我也是真。我心悅你是真,可我不了解你也是真。

  我們相識時日太短太短,真正細算起來,我們相識相知的日子還未超過七日。

  可你卻同蘇靖那個瘋子朝夕相伴了整整兩年。

  所以你瞧,兩百年后,你樣貌大改,我都認不出你來,她卻能夠一眼將你認出來,還將我蒙在鼓里,欺得好慘!”

  百里安笑出聲來,忍不住側首用臉頰蹭蹭她的額頭:“說起來,我們在空滄山第一次相見時,你還刺了我一劍呢?”

  他打趣道:“莫不是這副皮囊的確不招你喜歡,你更喜歡原來那個?”

  尹白霜道:“不是我你有我喜歡的樣貌,而是你所有的樣貌我都喜歡。不過被嬴袖鬧了兩百年,曾經你那張俊俏好看的眉眼,如今想來,確實也沒多大好懷念的了。

  當時在空滄山刺你一劍,眼下回想起來,真是叫人心里難受得緊。

  后來還死命提防你,不惜委曲求全生怕你將壽從我身邊搶走,真是蠢死了,壽本來就是你的,它同你那般親近,我為何就是想不到呢。”

  百里安靜靜地聽著她將話說完后,輕聲道:“并非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怕空歡喜,怕故人心頭過,轉瞬即是空。”

  可事實上卻是,故人心頭過,二人渡方舟。

  尹白霜眸間的霧色宛若一池攪皺的清湖。

  她笑了起來,眼尾緩緩勾起,整個人又意氣風發起來,宛若當年初相識的美好模樣。

  眉眼如初,風華如故的姑娘對他說:“初次相識,認識一下,蒼梧宮,尹白霜,這個名字我只會告知自己認可的朋友。郎君生得這般俊俏稱心,小女子心中瞧了歡喜,郎君可喚我小霜即可。”

  見她笑,百里安也不自覺跟著笑了起來:“與卿初相識,在下中幽皇朝百里安,字藏劍。能與姑娘相識未友,乃生平之幸。但愿鼓瑟鼓琴,合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尹白霜輕輕將他擁住:“這一下,我們便算是重新認識了。你不了解我,我不怪你,我一向耐心極好,我會慢慢教你的。”

  喜歡一個人只需一瞬,可想要完全了解一人之心,卻并不容易。

  正如百里安又怎會知曉,曾經那個驕陽似火倔強又明艷的少女。

  有朝一日,竟會成為終日得長醉,借夢思舊人的方生方死的模樣。

  若非歲月安排,尹白霜又怎知在她記憶中那樣一個溫順不露鋒芒的少年郎,竟能深深貫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誓死決心。

  滿天漫地的烈火,而那些塵封心底久遠的記憶,仿似就在這個瞬間,兩人心照不宣地將之小心珍藏起來。

  再聞往事如心中過風,驟然豁達淡然。

  只因兩人皆知,青澀不及當初,聚散不由你我。

  緣來緣去,命盤糾葛成亂絮,早以理不清常。

  浮生吹作雪,世味煮成茶,胸中寬闊,才能不縈于懷。

  荒火席天,烈火焚川,摩棋殘殿如風雨飄搖,隨時都有何能化火而去。

  百里安雖心中無半分對策,可此時此刻,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無關生死,無關歸途,只敬此生此心不相負。

  “小霜,我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

  腰間乾坤囊靈力灌入,光芒閃爍之間,一柄古樸的黑鞘銀雕長劍被百里安取與掌上,輕托于臂間。

  尹白霜失聲低呼,眼底止不住的意外與驚喜,搖著百里安的手臂:“墨陽劍?!”

  百里安還未說話,下一刻耳朵就被她玉涼似的小手給捏住了,尹白霜纖眉倒豎:“好你個小安,原來當初我方扔下劍,你便給悄悄撿回來了,莫不是那時候你便想起來我是誰了,還在跟我玩裝聾作啞這一套?”

  她佯裝生氣,可眼里卻是止不住的笑意。

  百里安抱著劍,一副任她施為的模樣。

  “豈敢豈敢,我若當時恢復了記憶,怎會任由小霜將此劍扔入湖中,棄之不要。”

  尹白霜這才收回了手,又道:“也是,若你當時就恢復了記憶,又怎會同蘇靖那個死人臉煞星混在一起,還處處維護她,救她性命,行為舉止,可是親密得緊。”

  這話中語氣多少帶點吃味的情緒,百里安有心辯解,可尹白霜所言,可偏偏又是事實,只好無奈苦笑。

  百里安當初不知真相實情,雖與蘇靖一相見便刀刃相向,他待她之心也是敬畏大與結交。

  可到了后來,且不說冷池之中親密接觸,便說醉酒那夜,若非寧非煙那野貓橫插一腳,最繭自縛,他怕是這輩子都要與蘇靖說不清楚了。

  可即便如此,他并未對蘇靖做實質之舉,可零星記憶之中,他被誘著對蘇靖確實干了一些超越男女的肌膚之親。

  當時雖懵懵懂懂,不知為何對世人皆是疏冷寡淡的蘇靖會獨獨對他寬容過甚。

  如今細想起來,怕是這女人心中早已揣了一百個鬼主意。

  見他不語,尹白霜冷哼一聲,頗具怨言:

  “即便你是不說,我也料想得到蘇靖那個悶著壞的家伙見了你如何能夠安分,那還不得像是餓狼見了鮮肉美食一般,一門心思得往你身上撲,恨不得叼起你的后脖子就往自己窩里帶。

  我吃虧便也是吃虧在那兩年時間里,你住在南澤山上,聽你傳信說,你日夜與她同食同寢,形影不離,你赤著身子在河里撈魚,她也全無忌諱。

  那時我們都以為他是太玄之子,不知她是女子,倒也未做他想。

  那蘇觀海也是個黑心腸的,你我上山之時,他分明知曉你我之間的事,卻還故意將他那黑瘦得男女不辯的閨女安置在你身邊。

  堂堂一宗之主,不教導女兒禮義廉恥男女有別需大防的道理也就罷了,竟然還冷眼坐觀你與她日夜廝混在一塊。

  日以繼夜,長此以往,你的生活習性一舉一動她皆能洞若觀火,若非如此,她又怎能占得先機,將你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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