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總管接過書,便準備親自去蘇世子的院子走一趟。
走到拱門處,回頭看了蘇國公一眼。
昔日的探花郎,如今早已兩鬢斑白。雖然還算是精神矍鑠,但終究還是沒有敵過歲月。不說別的,便是時光倒回到十年前,蘇國公也不會被蘇太后一個婦人輕易左右.......
由于常年忙碌,加上一直跟在蘇國公身邊,便一直沒有留意。如今再看,自己其實也老了許多。
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便轉身辦差去了。
整個院子里便只剩下蘇國公一人,明明子孫滿堂,權勢滔天,但更多的時候還是獨身一人。不是蘇世子等人不想盡孝,實在是這么多年都習慣了,習慣了但凡見面,即便是請安,也最終繞不開朝堂之事。
蘇國公自己呢,也絕沒有心思想什么天倫之樂,兒女情長。這偌大的國公府,與其是說是這百十人口的家,不如說是另一個衙門。
看著在陽光的照射下,銀鏡在剛剛的絹帕上形成一個光點,不一會兒的功夫,一縷白煙便從那方好生生躺在案桌上并未被人觸碰的帕子上升起。
蘇國公并未吃驚,靜靜地看著那方帕子燒成灰燼。
這世上哪有什么神佛,只要有心,小小的一面鏡子便可為佛。
可大魏的百姓不會這么想,世家宗親不會這么想。
任憑皇帝再如何勤勉,大魏如今與先帝時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但只要和鬼神掛鉤,百姓和群臣便會惶恐,日后若是再遇上荒年戰亂,這筆賬就只會落到皇帝頭上。
既然自稱天子,便要承擔上天之怒........
史官是不會為了皇帝而筆下留情。
此處陽光刺眼,遠處卻還飄散著巨大烏云,這天說變也就變了.......
.........
福壽宮,蘇太后剛剛打發走本家的兄嫂,等殿內只剩下胡姑姑時才終于忍不住將茶盞掃落在地。
“這群爛泥扶不上墻的蠢材,眼睛便只盯著西南那點土地,半分不考慮哀家如今的處境。”蘇太后回想起剛剛胞兄的話便不由得怒從心起。
胡姑姑心里嘆氣,往日里對蘇太后的那些兄弟也很是瞧不上,但因為到底是太后娘娘的至親,她再得用也是個下人,怎么都輪不到她說嘴。
但今日那些人也實在是不顧體面了些,沒等請完安便著急忙慌地一通抱怨,雖然句句都是陛下不念舊日里蘇家輔佐的情誼,但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要蘇太后想法子保住他們幾個在西南的田地。
任憑蘇太后千算萬算,也沒料到有這般眼皮子淺的至親.......
要知道即便是昔年扶持皇帝登基,這些人可是一點力都沒出,全是蘇國公同她兩個人費心謀劃罷了。
胡姑姑心里也是納悶,明明都是姓蘇,當年蘇國公父親那一支也不過是偏執,如今卻是正好顛倒過來。
蘇國公一門無論是哥兒還是姐兒,各個都有出息,便是最不像蘇家人的宸妃娘娘,也能陪王伴駕。
要說全是蘇國公太厲害,那也不見得,太后的本家也不至于各個都不頂用。
說得好聽些也都領了個富貴閑職,但也不過是看起來體面,世家里誰看不出底細。
若非蘇國公一家和蘇太后撐著,這些年都不過是酒囊飯袋,如今倒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將主意打到太后娘娘這兒。
“太后也勿動怒,如今還都要靠您撐著。”胡姑姑重新遞上一杯茶安撫道。
蘇太后浸淫后宮多年,便是和皇帝對上,也甚少這么失態過,可面對自家人,到底是沒忍住。
她這一生無子無女,剛到先帝身邊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太子良娣,也并非一番風順,甚至可以說是艱難。
到如今貴為太后,可以說是她“拼殺”一生才得來的結果。
后宮幾十年,蘇太后早就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可對自己的父母兄弟,自問是從來沒有虧欠過。
蘇太后平復了心情,從胡姑姑手中接過茶盞。
"素日里他們是如何行事你是瞧見的,好在哀家也不指望他們,可如今皇帝漸漸勢大,堂叔的態度也難以揣摩,你看這一個個的僅僅盯著這點蠅頭小利,連欲來的風雨也沒意識到。"蘇太后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無奈。
胡姑姑跟著蘇太后大半輩子,陪著蘇太后從豆蔻少女到東宮良娣,再到貴妃,直到章懷太子的生母過世這才當上了皇后。
照理再有個孩子,這一生便算是圓滿了,這偏偏老天爺和她開了個玩笑,早些年先皇后薨逝后她其實懷上過一回,可惜早早便夭折在腹中。
之后任憑她再如何調理,也是枉然.......
要是她有個孩子,若是她有個皇子,何苦要扶持旁人。
“這些年舅老爺他們是太安逸了.......。”胡姑姑有些心疼一人獨撐的蘇太后。
蘇太后聞言哼了一聲道:“他們是心大,往日里哀家也懶得理會他們,隨他們安享富貴。說起來,如今家中無一人得用,也不全怪他們。哀家那位堂叔怎么可能愿意為他人做嫁衣,自與哀家心照不宣地合力謀劃開始,只要堂叔還在,哀家的那群兄弟子侄,便只能做個無所事事的富貴閑人。”
胡姑姑微微頷首,這些年蘇國公的手段她是親見的。
想當初蘇太后本家盡管得勢,但也僅僅相對于蘇國公父親那一支而言,在世家里就如同皇帝未登基前的秦家一般,很是不夠看。
要不然也不會將嫡女許給尚未登基的先帝做側室,不然若是還要做妾,也得等先帝登基后再說才對。
即便是太子,只要一日未登基,便是個需要賭上一把的未知數。
就說越國夫人宇文湘,本該要成為大魏皇后,如今卻只能年輕守寡,反觀出身遠遠不如的秦皇后,就是因為押對了寶,跟著皇帝水漲船高,從一個普通世家嫡女,一躍成為當朝最尊貴的女人。
胡姑姑難免感嘆一聲世事無常......
可蘇國公這個人,無論是胡姑姑還是蘇太后本人,都無法違心地他只是運氣使然。
第一年科舉便被當時的明宗皇帝親定為探花郎,這世上哪有這種運氣?
蘇太后記憶中年輕時的蘇國公,在蘇家一種叔叔中簡直像個隱形人,就她一個一個女兒而言,若不是這人在科舉考場上一鳴驚人,她都不記得還有這么位堂叔,只偶爾在旁人口中聽到過一兩句閑言碎語,還都不是好話。
言說這人不識抬舉,便是個旁支的子弟,家族里也有蔭封,在那個世家極盛的時期,就算還聲名不顯的蘇家,得到的蔭封也不是一個普通進士可比。
可蘇國公偏偏不走尋常路,跟著一眾寒門子弟,頂著家族的壓力,進了明宗三十年的科考場。
命運的齒輪也就在那時改變了方向,之后不久,蘇國公的原配夫人便死在了產房里,剛生下蘇國公的第五子。
守了一年妻孝,便娶了大貴族周氏的女兒。但世事無常,就在眾人以為這位探花郎要大展宏圖的時候,皇帝又親自下令,將自己曾經親口贊過的探花郎派到了偏遠之地外放。
蘇太后記得當時掌握家族大權的祖父和叔叔們并未阻攔,與其說是不敢違抗圣命,不如說是樂見其成。
家族中有人鋒芒太露,還是旁支的人,便顯得他們太過無能。
他們寧愿要個只能安安分分扶持嫡脈的蔭官,也不要什么終將凌駕于他們之上的能臣。
能臣是皇帝的,是大魏的,但不是蘇家的,既然如此,要來何用?
除了蘇家的小心思,蘇太后不免想起那年在世家掀起了風雨,那篇讓他堂叔盛極一時,又墜入地獄的文章,縱觀蘇國公一生,大概是唯一的“敗筆”。
可饒是如此,這人還是憑著一己之力重回帝都,還讓她不得不依仗。
只是時移世易,如今她這個皇太后的母家倒成了旁支.......
看著自家那群越來越不堪大用的兄弟子侄,蘇太后有時候不經會回想,若是她的祖父和父親還在世,可以改變這種局面嗎?
答案很顯然,在這個大魏第一權臣面前,自家便是在最鼎盛的時候,將所有人捆成一捆,也難以擋住這位堂叔的青云路。
所以如今蘇國公將自家那群晚輩養成廢物,到底是轄制她,害怕局面改變,還是報復當年自家的打壓?
此事的答案,估計只有蘇國公自己知道了.......
思及此,蘇太后眸中閃過一抹厲色,便是堂叔做何謀劃,要對付皇帝,要維持著蘇氏一門的尊貴體面,總歸繞不過她這個名正言順的皇太后,皇帝都不得不“孝順”的嫡母。
也正是這份底氣,她才決心敲打這位老謀深算的堂叔。
既然當初上了這艘船,便容不得他再留什么后路,國公府生死都只能和她綁在一起。
蘇太后愈發冷靜,思索著自蘇婉自戕后的種種,皇帝倒是會拿捏人心。
本以為皇帝會直接找國公府發難,嚴查圈地以及留縣主簿被滅門一事,圈地一事還未釀成大禍,她特意選在此時揭開,也不是真想和國公府翻臉。
想著給皇帝遞一把刀,借著皇帝的手來敲打蘇國公,誰知道皇帝壓根沒想要這口頭的便宜。
皇帝啊.......想要的是實際的好處,竟然意在蘇家在西南的兩萬畝田地。
這下子連她本家也牽扯進去........
方才氣血上涌,如今再細想想,西南的田地,自家的份例可不比國公府少。
國公府不介意那點利益,更在乎皇帝對世家的態度,自己第一世家的地位,但對那群坐吃山空的蠢材們可不就是傷筋動骨嗎?
......
福壽宮外突然想起一陣動靜,蘇太后示意胡姑姑去瞧瞧。
等了片刻,胡姑姑便重新進殿,臉上多了絲喜意。
“太后娘娘,國公府送了節禮過來。”
蘇太后聞言便坐直了身子,順手接過禮單,略略一掃,比往年還要重上一分,心下才算松了口氣。
活到蘇太后這個份上,跟著先帝也過過紙醉金迷的日子,自然不在乎這點東西。
她真正想探查的是自己那位堂叔的意思,在知曉她的敲打之意后愿不愿意退讓一步。
顯然,蘇國公退了一步,但同時,這比往年遲了好幾日的節禮,也是在反過來提醒她。
掃到最后一行時,蘇太后微微皺眉。
"書?"
“沒錯,聽說是國公爺親口吩咐下去,讓世子夫人加上的。國公府的人說,國公爺言說讓太后娘娘切勿再勞心費神,細讀此書。”胡姑姑解釋道。
“勞心費神?.......哀家這位堂叔可真是......。”蘇太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她為何會勞心費神?還不是因為國公府送進來個不頂用,只能看著逗樂的小阿朝?還不是她這位心知肚明的好堂叔有了退卻之意?
這是在反過來拿這句話來明著敲打她呢.......
蘇太后也不惱,當真拿起這本書好好研讀起來,胡姑姑就瞧自家主子從剛開始的隨意,慢慢變得專注,看到一半還不可置信地又看了看封面,像是這本才華橫溢的蘇國公推薦的雜書有多么引人入勝一樣。
胡姑姑便打算退下去備膳,沒成想剛放下簾子外面又哄鬧起來。
胡姑姑皺皺眉,打算去看看,簾內的蘇太后卻是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重地讓胡姑姑有些吃痛。
“叫人進來.....。”
胡姑姑聽著這略微顫抖的聲音,心下一驚,看著蘇太后沒有放手的意思,只能在殿內高聲傳人進來詢問。
來人是胡姑姑手下的副掌事,素日里十分穩妥,此刻卻是面色難看。
進殿便撲通跪在地上,聲音竟然和蘇太后如出一轍地不穩。
“太后娘娘........北宮出事了。宗廟突降天火,先帝的牌位連帶著大殿全都被燒了。”
胡姑姑聞言,腦子里嗡地一聲,下意識便想跪下。
簾內一片寂靜,抓住胡姑姑手腕的那只手也松了力道。
“太后娘娘.......。”胡姑姑試探喚了聲,以為太后天火給驚著或是感傷于先帝的牌位被燒。
可簾內依舊寂靜,能胡姑姑打算掀開來看看蘇太后的情況,簾內的蘇太后卻突然發出一聲笑。
胡姑姑:?
先是一聲,后來蘇太后笑得愈發開懷,徒留胡姑姑和副掌事面面相覷。
等笑夠了,也沒舍得將手中書卷放下.
“這還有點意思......”蘇太后又翻了兩頁,語氣中帶了絲不易察覺地狂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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