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世界中,陸啟明終于緩緩撐起身子。
他已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只覺得很久很久,可能久到古木新芽、花樹凋零,久到漫天繁星隱沒大地,久到海洋變成山嶺,久到世人生了又死、死了又生,無盡無窮。
陸啟明微仰起頭,視線盡頭是被紅蓮映透了的暗藍天空。
他漸漸忘記了周遭,心神沉醉于偌大天地消泯了邊際的浩瀚平靜之中。
周圍的人們仍沉溺于這場業火帶來的噩夢之中,痛苦著,畏懼著,掙扎著抗拒,又終被淹沒其中。就像不久之前的他一樣。
何以求長生,何以得超然。若認天命,就盡管去生老病死。否則修行者活在世上那一天不是與天地相抗,哪個不是有罪之人,也怨不得業火會燒到他們腳下。
眾生皆苦,也算公平。
陸啟明靜靜地俯瞰著這一切,目光平淡。罪業化成的養分順著紅蓮的根須一點點潤濕他已近枯涸的生命。
他的神情漸漸變得嘆息。
這又是何必?
陸啟明疲憊至極地伸出了手。
一簇又一簇的業火無聲從人們身上升起,余燼般的飄搖于虛空,最終重歸于他的身體。
“……我已經做得夠多了。”
再也無法更多了。
少年獨自跪坐在滔天煉獄的中央與盡頭,閉上眼睛,許下心愿。
從今往后。
我只為自己活著。
……
……
無數噩夢中煎熬的人們重新恢復了神志。
模糊的視線中,幽明業火從他們身上漸次熄滅,卻唯有人群中央那蒼白少年身上的火光愈演愈盛。
逐漸有人掙扎著爬起來,發瘋一樣地向那里奔跑。但沒有一個人能夠靠近他。
他們不斷地追趕,卻不斷地遠離,瘋狂地呼喊他的姓名,卻再無回應。
少年垂眸跪坐在的盛開蔓延的血紅蓮座之上,顯出驚心動魄的脆弱與安寧。
他沒有再望過來一眼。
艷烈的業火驟然滔天而漲,頃刻間將少年單薄至極的身體席卷湮沒。
世界沉寂,卻仿佛有一個不輕不重的聲音同時敲響在每個人心頭。
怦。
紅蓮如煙火綻放、飛散、消逝。
天地恢復廣袤之靜寂。
什么都不留下。
……
……
阻隔一切的空間驟然消失了。
季牧渾身僵硬地跌滾在地,眼底漸漸涌出強烈的憤恨。
“陸啟明……陸啟明
!”
他憤怒至極地大吼大叫,拖著一條腿連滾帶爬地撲身過去,雙手十指用力摳索著那塊土地。
什么也沒有。
連灰燼也沒有。
季牧把手心貼上去,雙膝跪地,把臉也貼上去,用額頭。那里有余溫,有他流下的血液,溫熱的,冰冷的,潤濕的,又全都沒有了。他將眉心重重地印在地面,直到擦破肉皮,血流如注。他瘋狂地反復召喚著那個人的姓名,無聲地乞求著,動用血契最嚴厲的懲戒去罰他,但季牧還是什么都感覺不到。無論如何都感覺不到。因為連血契都沒有了,不存在了。
全都沒有了。
季牧緩緩支起身子,眼睛死死盯住那里,喘著氣,心中戾氣無窮無盡地暴漲。
他恨極地厲吼一聲,一拳狠狠砸進地面。
“我以為你會有心理準備。”
墨嬋神情如常地站在季牧身后,抬手理了理被扯亂的外衣。
與絕大多數人的狼狽不同,女子氣色很好,臉頰猶帶著熟睡過后的紅暈。她剛剛才從香甜夢鄉中被季牧驚醒,從始至終沒有感到過一絲業火的灼痛。
“他根本不可能活得下來。”墨嬋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嗎?”
季牧一點一點轉身,抬頭盯著她,眼神可怖至極。
&n nbsp; “你再怎么瞪我也沒用。”墨嬋道:“就像你拖著我過來,一樣毫無用處。我也只不過是一個尋常醫修,沒那等能耐起死回生。再說,本來就是他自己非要尋死,誰救得了?”
“你給我閉嘴!!!”
季牧忍無可忍地咆哮一聲,撲上去一手扼住了她的脖頸將她整個人摜在地上。
“季牧!你是不是有病!”
墨嬋痛叫出聲,窩著一肚子火,“他沒殺你已經算你命大了,你不忙著慶幸就算了,現在到底還在這里瞎折騰個什么。”
季牧頓住,無法理喻地緊緊盯住她。
“他……他,”季牧咬牙道:“他對你難道還不夠好嗎?!你們朝夕相處,你們,他——”
“跟你比起來,他待我態度當然好多了。”墨嬋回想片刻,淡道:“但也就很平常啊……再說,本來也是我給他治傷,我又不欠他什么。”
季牧將手指一根根放開,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倒是你,季牧,”墨嬋嗤笑一聲,道:“你跟他結下的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怎么看你這副樣子,你還不高興啊?”
“……我高興。”季牧慢慢道,“我簡直太高興了,所以。”
他微笑起來,起刀出鞘。
“就用你的命為他慶祝吧。”
墨嬋臉色大變,想也不想地往一側閃躲,后頸驀然一涼——
九弦刀的漆黑刀鋒緊貼著她皮膚斬過,刀身一瞬間深深沒入地面。
“你瘋了?!”
墨嬋慌慌張張地翻身而起,想要趁著季牧重新拔刀的間隙逃回人群,“你殺我干什么?!”
“你忘了嗎?”季牧唇角勾起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那天我就說過了,他要是醒不過來——你們所有人就全都給我去死吧!!!”
瘋狂的殺意令九弦刀發出海嘯般的嗡鳴,季牧看著女子遠遠逃去的背影,微笑說道。
“站住。”
墨嬋身體陡然僵住,額頭頃刻滲出一層冷汗。
是言靈術!
季牧滿意地看著她停下,柔聲續道:“回來。”
墨嬋拼命地想要求救,可是絕大多數人都無法像季牧一樣立刻就從紅蓮業火的痛苦恢復行動能力。等他們過來,什么都晚了!
墨嬋只能絕望地看著自己身不由己地轉身走回季牧刀下。
季牧雙手握刀,卻停住。
他專注地望著女子秀美的面龐,臉上露出一個恍惚的笑容。
“陸啟明,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她死的,對不對?”
季牧問。
“我再倒數三下,”他溫柔無比地說道:“你要還不出來阻止我,我就真的把她殺了。”
“季牧……”墨嬋小心翼翼地道。
“三。”
“你,你清醒一——”
“閉嘴!”
季牧厲聲打斷,神情又轉瞬恢復柔和。
他繼續道:“二。”
周圍一片死寂,只有女子急促的呼吸聲。
“……”
季牧久久沒有說出最后一個字。
他臉上篤定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殆盡,嘴唇抿成一條薄而蒼白的線。
季牧張了張口,又停住。
“陸啟明,你知道我不會開玩笑。”他道,“你就當真不攔我?”
沒有回應。
季牧眼底漸漸漫上驚惶,又頃刻被心中鋪天蓋地的戾氣淹沒。
“一。”
他說罷,雙手將九弦刀高高舉起,用盡全身力氣向墨嬋當頭斬落——
利刃霎時撕裂虛空;刀風吹斷女子額發。
但就在下一瞬間——
季牧眼神驀然變了。
他終于等到了那片熟悉至極的金色微光。
規則的力量在最后一刻撐起屏障,紋絲不破地將女子護佑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