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垣給林則徐和鄭星洋安排了活兒，讓他們去進一步的調查蘇州當地的情況。
然后朱靖垣自己坐在辦公桌前，再次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如果這次蘇州劉玉棟和松江王寶慶兩家的聯姻，真的完全并沒有任何違法的地方，兩家出的價值上萬金鈔的聘禮和嫁妝，真的只是給這對新人未來生活的基礎。
那么自己應該如何看待這件事情呢？
也許有些確實存在通過聘禮和嫁妝來偷稅，但也肯定會有確實的大額聘禮和嫁妝存在。
富貴家庭之間的聯姻，民間資本之間的結合，都是完全合乎邏輯的事情。
就算是完全沒有外力干擾，也會自然而然的發生的事情。
第二次工業革命本來就是壟斷資本主義的時代。
更何況，最近這幾年，大明朝廷開始大力推動官營廠商的建設。
民間資本感受到皇室和朝廷的雙重壓力，肯定會加速彼此之間的聯合速度。
如果在一個完全自由的市場，民間資本可能會不斷地兼，并走向壟斷資本主義的形態。
就像是農業時代的土地兼并一樣無法被完全避免。
資本走向壟斷的過程，在某種稱得上可以看作是“資本兼并”的過程。
而土地過度兼并又是傳統王朝崩潰的最重要的原因。
它一方面降低了王朝治理方案的容錯率。
自給自足的自耕農越來越少，絕大部分農民都變成了佃農，佃農對天災人禍的抵御能力顯然是低于自耕農的。
朝廷的政策稍微出現了偏差，就可能會逼反了處于貧困線上的佃農。
它一方面又降低了王朝統治者的統治力。
地方的大地主越來越多，大地主往往也是書香門第，這種家族的成員往往也是傳統王朝官僚系統的新鮮血液來源。
朝廷提出任何損害自己家庭利益的政策，官僚本人都會本能的想辦法拖延甚至對抗。
在這樣的內外侵蝕之下，一旦爆發大規模的天災，朝廷方面沒有力量去救援，佃農們也被逼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機邊沿。
于是王朝末年的農民起義戰爭就爆發了。
工業時代資本兼并的結果，其實與農業時代土地兼并的影響是非常類似的。
它同樣會降低朝廷政策的容錯率。
一個產業被一個或者少數幾個大公司壟斷，中小企業甚至可能完全消失，所有人都變成了性質上屬于無產階級的工人。
工人沒有生產資料，也沒有什么有價值的資產，甚至可能是完全負資產的情況下，抵御風險的能力當然也會非常的低。
與此同時，資本兼并同樣會降低朝廷的統治能力。
小“朝廷”肯定是管不了壟斷資本的，壟斷資本最喜歡的朝廷是“守夜人”，希望朝廷當個純粹的“保安”就足夠了。
這兩方面的問題不斷加重，再遇到大規模的天災人禍，工人們就會逼到死亡線上，他們也就不得不扯旗造反，推翻這個無用的朝廷了。
不過到了工業時代之后，社會生產力相比農業時代大幅度的提升了。
整個社會對天災人禍的抵御能力也大幅度的上升了。
即便是到了大規模的經濟危機的時候，整個社會上擁有的物資其實也是非常充裕的。
畢竟，經濟危機的直觀反應就是“生產過剩”，但是缺乏流通性，而不是物資缺乏。
只要資產階級聯合起來，通過他們控制的朝廷機構，向失業的工人發放一定的賑濟，讓失業工人不至于餓死，整個國家和朝廷就不會徹底崩潰。
大蕭條中的美國就是一個資產階級完全控制朝廷的非常典型代表。
當時的美國雖然出現了大規模的失業，但是美國政府有足夠的資源用于賑濟。
再加上新大陸本來就物產豐富，基本不會出現直接餓死人的情況。
所以即便是大蕭條時代的美國，也沒有爆發無產階級革命。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物產豐富，是資產階級取代傳統貴族，真正的控制了國家機器。
美國獨立后就沒有傳統貴族了，整個國家從一開始就是資產階級政權。
但是泰西各國則截然不同，傳統貴族在社會中長期存在。
泰西各國資產階級，基本都是在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時代，在自身力量迅速膨脹的同時，逐步奪取了傳統貴族對朝廷的控制權。
具體到英國，這個過程是從十九世紀末期開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才徹底完成。
一戰是雙方力量強弱交換的轉折點。
一戰之前，國王和貴族的力量，還是超過資本力量的。
一戰之后則就反過來了。
1894年開始，在英國下議院的推動下，遺產稅的比例不斷地上漲。
從百分之八一路漲到了二戰期間的百分之六十五！
傳統貴族通常不善于經營，主要依賴土地和莊園獲取收益。
這些土地和莊園又是最重要的遺產。
老貴族如果有一萬畝地，傳給兒子的時候，要繳納六千五百畝地價值的遺產稅。
資產階級不允許傳統貴族坐在土地和莊園上醉生夢死。
再加上同步增長的房產稅，英國的資產階級在這個半個世紀的時間里面，不斷地從傳統貴族手里面摳錢，最終把絕大部分貴族都給摳死了。
最后英國王室都開始跟平民結婚了，因為貴族階層徹底的失去力量了。
大明現在的情況，是皇族和貴族仍然掌控著國家。
包括皇族在內，大部分貴族同時也是資產階級，純粹的資產階級力量非常弱小。
同時大明也是完全不收遺產稅的。
因為這不但與東方的傳統文化完全相背離，也讓仍然掌握統治權的貴族完全無法接受。
大明不僅不收遺產稅，父母和子女之間的財產贈予，也完全不收所得稅。
只有涉及到固定資產所有權變更，以及證券和股權之類的債券資產更名，需要在辦理手續的時候繳納不算多的印花稅和契稅。
在第二次工業革命之前，在商人的資本迅速膨脹之前，這些制度的影響其實不算大。
但是現在情況已經開始發生變化了。
朱靖垣覺得，不收遺產稅以及直系親屬之間的財產贈予免稅的政策，在資本力量迅速膨脹的時代，就是一個越來越大的稅收漏洞。
但是，任何人想要對針對這兩種情況去收稅，絕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
我繼承祖宗家業還要交稅？還有沒有天理啊！
當爹媽的給孩子錢財用于花銷，或者給孩子置辦房屋用于結婚，難道也要交稅？
子女向父母孝敬禮物，或者是給錢花銷，或者置辦養老用的設施，難道還要交稅嗎？傳統大明人根本無法想象也難以接受這種情況。
具體直接影響的皇族和貴族子弟，也肯定都是無法接受的。
很多人很可能會理所當然的想到，皇帝繼位的時候要不要交稅啊？
太上皇把皇室財團和皇莊所有權轉給下代皇帝的時候，是不是也要交稅給朝廷啊？
朱靖垣心中不斷地思考，這件事情應該怎么辦？應該什么時候辦？
接下來這幾天，朱靖垣派往其他地區的秘書，也陸續返回。
一份份的報告被送到了朱靖垣面前。
朱靖垣也帶著自己的思考，認真的聽取和翻閱了這些報告。
江淮省的地方宗族組織非常普遍。
絕大部分在某個地方長期居住的家族，都會形成由血緣關系維系的宗族組織。
一個宗族之中，同時有人經商，有人考功名，有人出海的情況也非常普遍。
同時有人在外地當官，由子弟在本地衙門當基層官吏的也非常普遍。
不過，朱靖垣最為擔心的，一個宗族完全控制一個地方的情況，倒是基本沒有看到。
大部分地方，都處于一個家族在各個方面都有人，還遠遠不到一個家族控制一個鄉鎮、縣區的情況。
甚至于，很多地方都有一些互相不是很對付的宗族，在生意上或者產業上有矛盾。
這天上午，朱靖垣召集了林則徐和主要的秘書，說出了自己的一些疑惑：
“按照諸位調查獲取的消息，咱們大明江淮省下屬各府縣，基本沒有出現一手遮天的排他性的大型宗族勢力。
“這當然可以算是好事，這說明地方上比較的安穩，土豪惡霸之類的東西比較少。
“但是我想知道為什么？為什么會形成這種情況。”
朱靖垣不是對某個人質問，而是和平時一樣擺出了討論的姿態。
現場也馬上就議論了起來。
不久之后，林則徐本人嘗試著分析說：
“殿下，學生以為，江淮地區基本沒有出現地方惡霸式的宗族勢力，可能是因為江淮省大部分地區都太富了。”
朱靖垣稍微一愣：
“因為太富了？”
林則徐點頭的同時繼續說明自己的想法：
“以我們福建林家為例，我們家族專門拿出了一筆錢，用于供應家族的孩子上學。
“同時供應有潛力的青年上大學乃至脫產考功名。
“我們家族還投資了造船、飛機、汽車、拖拉機以及配套的發動機等相關產業。
“共同還額外拿出一部分錢，去大食國東墨洲投資經營開發農場，經營人造絲紡織工廠。
“托殿下的福，在殿下推動的新產業上，我們林家這些年真的賺了不少錢。
“但是我們這種家族在現在的大明本土一點都不特殊。
“包括江淮地區在內，加上北方的山東、南方的浙江、福建和廣東等地，這種在各個方面和產業上都有經營的家族非常多。
“也就是說，大家的家族里面都有見過大世面的人，吃了虧都知道怎么去打官司。
“不服判罰的甚至可能一路把官司打到京師大理寺去。
“大家都按照規矩來，也就不存在直接的人身威脅，也就沒辦法對敵人趕盡殺絕，也就沒辦法在地方上一手遮天了。
“誰家要是不受規矩下黑手，大家都有辦法捅出去，朝廷自然會依法治罪。
“絕大部分家族都沒有辦法力壓所有的同鄉，到處都是有競爭也有合作的復雜關系。
“反倒是相對偏遠的地方，出現了疑似某個地方家族一手遮天的情況。”
朱靖垣聽了就忍不住微笑著點頭。
雖然林則徐嘴里面大大的謙虛了，福建林家這種家族絕對不是到處都有的。
但是就像他說的那樣，各種產業都有涉獵，同時緊跟著最新的科技發展步伐的家族，在大明本土東南地區確實是多如牛毛的。
不過是家族本身的規模大一些的，所經營的產業規模當然也就大一些，家族規模小的，經營的產業規模也就小一些而已。
多處下注本來就是神州傳統宗族的習慣性做法。
最關鍵的是，隨著這種多方經營的持續，隨著不斷地學習和摸索，這些家族都已經從傳統地方宗族轉向了工商業資產家族。
特別是林則徐那句話，大家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不會遇到恐嚇和威逼就退讓。
大家都不怕把官司打到大理寺去。
特別是江淮省本來就是南直隸，現在的省城也是名義上的大明南京。
根本不知道怯場為何物
當然，最關鍵的問題，還是足夠強勢的大明朝廷，提供了相對公平和嚴格的競爭平臺。
誰要是不按規矩來，想要依靠暴力和黑手段打擊其他家族，對方抓到把柄就能直接找朝廷出面整治，那是真正的毀滅性打擊。
換句話說，大明這些最富裕的地方，在朝廷的引導和管理下，經過了一百多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相對穩定合理的工商業競爭邏輯。
反倒是相對偏遠的地方，消息不算通暢，教育也比較落后的地方，才會有黑惡地頭蛇。
但是問題仍然存在。
世祖皇帝建立起來的規矩，雖然有很多超前的部分，但是也有著更多的妥協。
在前工業時代制定的法律，當然要適應前工業時代的現狀。
現在是第二次工業革命，是大機器生產真正形成的時代，是資本兼并到壟斷的時代。
在規則還沒有完善的情況下，機靈的商人們已經在瘋狂的鉆空子了。
所以朱靖垣微笑點頭之后說：
“林先生說的有道理，越是富裕的地區，越是有秩序的地方，朝廷力量強勢的地方，越不容易產生地方黑惡勢力。
“我對此感到非常的欣慰，接下來對黑惡家族勢力的調查和整治范圍做一下調整，以相對偏遠貧困的山區為主要目標。
“但是與此同時，在相對富裕的地區，地方宗族互相聯合擠兌競爭對手，并用各種手段偷逃稅款的事情，卻非常的普遍。
“我看諸位的報告，幾乎所有地方都發現了類似的情況，以最富裕的蘇州府最為典型。
“我們接下來就以‘劉玉棟和王寶慶兩家的親事’為切入點開始調查。
“弄清楚這一萬金鈔的聘禮，這些現金到底是怎么籌集出來，最終又會落到誰的賬戶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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