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 > 528 寄自昨日的信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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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混亂進行到最巔峰時,雅萊麗伽仍被關在那散發奇特虹光的球狀透明薄罩里,思考這件事何以橫生意外。她原本的計劃倒也不見得很順利。不管她在外港碰到的那個人為何對她要給她眼下的騙局也許某種試探,或希望迫使她幫忙做點福音族擅長的事她想再見他都不會那么容易,可至少她也摸清了那位城主的一點性格。她猜想他永遠也不會當著別人的面丟下一個決斗請求,那意味著和這人交涉多少是得兜上幾個圈子的,要有許多輪往來和試探,好幾次言語交鋒,或許還有幾個謎題得解。

    現在這些故弄玄虛的中間流程大約是全部省下了。哪怕是最愛出謎題的人,她心想,倘若面對著一頭埋頭猛踩他房屋的巨獸,可也不得不收起多余的言語來。

    風在整個金廳里回蕩盤旋,已經不像最初那樣猛烈,然而經久不衰。它那持續的躁音正似野獸在黑暗里長嗥,使聽者由戰栗至麻木。所有視線能及的黃金守護者,要么被掃下那無底的深淵,要么就融化成一灘粘稠的金液。雅萊麗伽分出一點精神給它們做了統計,曉得有大約三百四十二個黃金守護者已被銷毀。她不知道這其中是否有同一只被反復殺死,因為它們全是從那通外外界的唯一階梯上涌來的,當她用視線探尋階梯的另一頭時,只能看到一片指甲蓋大小的朦朧幽藍。

    那或許是一扇門,正如門城中其他跨越了星層與時空的門戶。有時這些門扉盡管看起來敞開,實際上卻壁壘森嚴,若不能給出正確的口令,強行穿越只會遭來難以預料的災禍。

    她在進入門城前已向荊璜強調過此事,而荊璜顯然也聽了進去。在最初的沖突里他抓住過兩三個黃金守護者,向它們索要出入的口令。這些忠誠的魔像自然沒有屈服,而他則固守在通往天平的階梯盡頭,把源源涌來的守護者們打落階梯。起初他會揮動袖子與手臂,或是讓燃燒的翠星瓦解對手,直到他發現一個更方便的法子。他坐在那兒,用他那根性質奇特的白繩沿著階梯橫懸盤繞,形成一個極為狹長的索套。當足夠數量的黃金守護者沿著那階梯滑落時,索套便上升收緊,卡陷在守護者身軀與底座的空隙間,把它們七歪八倒地擠成一串,拽向下方的黑暗。這下他算是徹底解放了自己的雙方,于是便坐在階梯的盡頭,陷入了雅萊麗伽經常觀察到的那種走神狀態。

    當事情發展到這一階段時,雅萊麗伽試著呼喚他的名字,使他目光茫然地望向自己,看上去仍有清醒的神智。

    “怎么了?”她問道。

    她本以為自己可以得到答案,因為荊璜的嘴唇明顯地蠕動了一下,像在醞釀自己的措辭。但緊接著他便遲疑了,小幅度地搖了搖頭。他甚至把臉偏向另一邊,假裝聽不見雅萊麗伽說話的聲音。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態,即便是在他們認識的最初也不曾發生。雅萊麗伽感到自己的胸膛里有一點微弱的壓悶,就像是突然間沒入深水,但那并不影響她的頭腦繼續運行。于是她坐在那固若金湯的泡泡里,從頭考慮這件事。

    在她旁邊伸手可及的位置,三個同樣牢固的泡泡正漂浮著。在那里頭的囚徒全都曾站在與她相對的天平彼端。那小妖精不斷叨念著她所不了解的零散音節,而夜魘審慎地保持著安靜。它們顯然都不打算在這突發事故里給自己招引更多的注意。只有翹翹天翼如今雅萊麗伽認為她確實本尊仍然焦慮地盤蜷在她的泡泡里,試圖了解現狀。

    “0305是什么意思?”她沖雅萊麗伽喊,“他是說哪家工廠的型號?還是它設計者的代號?我不記得哪個飛船制造商叫0305!”

    雅萊麗伽回答不了這些問話。就連她自己也在這個問題上縈繞多時。有些文明對數字有著特別的崇拜,一些數字指代著特別的神圣或邪惡,還有以數字編織成的密碼暗語,這些假設全都被雅萊麗伽統統否決。那不是什么密碼,既然荊璜會直截了當地問一個陌生人,他用的詞不會有任何復雜的隱語。

    “那船,”她說,“他認得那艘船。”

    “顯然!”翹翹天翼回答道,“這危險的孩子,可我奉命去找他并沒聽說!這是那位主人找你們的原因嗎?”

    她的語氣絕望但卻和緩,并不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危。雅萊麗伽還聽出她對自己有些信任,盡管她和荊璜實為一伙曾為一伙,現狀只能先如此形容。又一次她身陷囹圄,且照舊是被她所信任的雄性。到目前為止她還不覺得這事兒需要一次嚴肅反思,但不管怎么樣,她得承認自己對可愛的標準或許是有些值得商榷的地方。

    “你對那艘船了解些什么?”她對她的新獄友打聽道。

    “那艘紙船?我剛才說了,它的設計非常奇特!我不奇怪那孩子能認出它,如果他認識船的設計者的話。”

    “具體說說這件事。”

    “什么?”

    “那艘船特別的地方。我只覺得它挺小的。”

    雅萊麗伽說出了這句違心的話。她對飛船了解的要比透露出來的更多,但現在沒什么東西能指出她言語的真偽了。現在她不想解釋什么,只想聽聽別人的解釋。

    “微型船,”翹翹天翼說,“當然,這是很重要的一點。通常的結論是魔舵最少需要四點五個標準方的體積。如果船只體積比那小得太多,它就沒法在以太環境里穩定航行但那不是說完全不可行。它只是很難做遠距離的旅途。”

    “只要符合船的定義。”

    “噢,沒錯。以太會承載一切船。但不包括上頭的任何額外系統。可我們遇到的這艘紙船可不一樣,我百分百確定它有自己的動力源和導航系統,我只是想知道它的原理。那可能是一個從沒見過的系統。”

    “或者?”

    “或者是個頭特別小的駕駛員。有些種族是這樣的。特別小,或者不是固體。”

    雅萊麗伽不這樣想。“為什么它要送嬰兒來?”她問道,“你們知道是它送來的,也知道它何時回來。為何不追蹤它的去向?”

    “這正是問題所在!我們不愿意追蹤那艘船……我不是說我的想法,但是當我被告知這件事時,那位主人不贊成我做太遠的追蹤。我們最多知道它是從神光界和永光境中間的某個區域來的。某片連續陷阱帶,我想,至少是信號不太好的地方。”

    “為何不追蹤呢?他認為那是某種陷阱?誰正在設計他?”

    翹翹天翼忽然抖了兩下翅膀,鬃毛朝高處飄飛起來。

    “哦,我倒是還沒考慮過這個。我還在研究船的問題呢。確實,也許他是在顧慮什么……不過這和我們沒關系。我們不該去猜測別人的隱私。”

    她的目光里重新流露出警覺的神采,似乎不愿再跟雅萊麗伽更多地討論這個話題。雅萊麗伽便停住了,瞄向坐在階梯盡頭的荊璜。她很確信后者能聽清楚她和翹翹天翼的全部對話,盡管如此他還是假裝她們并不存在。

    “也許我們應該跟門城之主詳細談談。”她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這是更容易找到那艘船的法子。”

    深淵上的空氣默默無言。

    “我看不出僵持在這兒有什么好處。”她繼續說,“那艘船已經來往這里許多次,我們碰到它是個巧合。”

    “沒那么巧合。”翹翹天翼補充道,“老實說,你是第一個親眼目睹那艘船放下嬰兒的人。通常它不會在有監視者的時候干這件事。我無意顯得冒犯,不過我很好奇你為何能成為例外。”

    “那小妖精也看見了。”雅萊麗伽說。

    “那倒也是。可他是跟著你看見的,對嗎?”

    雅萊麗伽沒有輕率地回答。在荊璜表現出眼下的異常前,她自己對此都全無答案。現在她有點猜想,但不愿意讓自己顯得特殊。荊璜仍舊一眼也不看她。

    “我們會看到結論的。”她說。緊接著便是漫長的等待。黃金守護者的圍剿成了一種單調的流水線活動,她一邊數著它們墜落的數量,以此計算大概的時間流逝,同時回想各種各樣的事。被荊璜關在一個泡泡里如此之長的時間是她從未想過的,他不見得有傷害她的意圖可是,底波維拉爾不也他們仍然相愛嗎?即便在那天橋之獄中?那愚蠢的舊情人是為了幻想中的樂園而發瘋,荊璜心里想的又是什么?當他在那無意識的出神中流露出隱約的憤怒與狂亂時,那是在對誰構思著可怕的行徑呢?她以為這件事是可以慢慢弄清楚的,而現在它似乎一下便急迫無比。

    當她數到一萬三千左右時,小妖精已經完全渡過了驚恐的階段,在屬于它的泡泡里呼呼大睡。翹翹天翼無精打采地趴著,忽然間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噪音。

    “我餓了!”她悲鳴道,用蹄子猛敲了兩下泡泡。

    雅萊麗伽繼續數著。她看到荊璜的頭顱低垂,猶如快要睡著。但那白色的繩索依舊源源不斷地把黃金守護者甩下去。她注意到他在一萬五千多時站起來,撿起一小塊融在階梯上的黃金,用手把它按成小片金箔。那柄黑曲的彎刀飛了出來,把這片金波切割成工整的四方形。

    他用這片四方形的金箔折出一個小小的、兩側斜翼收攏的流線型飛行器。雅萊麗伽只看了一眼,便對那紙模型的細節模樣完全了然它是那送嬰兒的白船的微縮版,一個比例完全精確的紙模型。那船翼折疊與收攏的角度如此雷同,即便是照著某種折紙教程來也無法辦到。只有見過那艘白船的人才能折出這個恰到好處的紙模來。

    荊璜把那金船捏在指尖轉了兩圈,然后輕輕地投了出去。雅萊麗伽看著它在黑暗的深淵上滑翔,打轉。非自然的氣流托著它旋回,持續賦予它動力,好像那是一艘真正的飛船。

    荊璜的視線也跟著它移動。

    “你聽得到吧?”他說。

    空氣依然無言。

    “你在哪里?”他接著問道,“沒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咕嚕咕嚕。空氣響亮地回答。那是翹翹天翼因饑餓而鳴叫的肚腹。荊璜朝她看了一眼。

    托舉紙船的風歇止了。那金船在空氣里跌撞了幾圈,落進黑暗的深淵。雅萊麗伽覺得有點口渴,她還是繼續數。

    黃金守護者們涌來的速度漸漸變得緩慢,并不急著進攻,倒只像要把敵人拖在原地。等雅萊麗伽數到兩萬零三百時,從階梯彼端的幽藍光暈里走來一個搖搖晃晃的影子。那是個穿著考究的干瘦人影,兩條裹在黑長褲里的腿細如竹竿,頭上戴著頂帽子。它用戴著白手套的雙手按住腦袋頂上的禮帽,一蹦一蹦地往下走。

    當白繩套索圈住它時,它開始高聲地尖叫。

    “別綁住我!”它喊道,“我是個使者!”

    荊璜有點迷惑地打量了對方一會兒,似乎那并非他預期中所等待的人。最終白繩套索松開,任由那瘦瘦長長的影子走來,當它跳到半途時,一陣風回旋而落,猛然刮走它的禮貌。所有人瞧見它有顆漆黑如煤球的腦袋。

    “無禮!”它憤怒地跺著腳說,但荊璜不耐煩地揮揮衣袖,繩套圈住對方的腳,把它直接從中段甩到荊璜面前。那黑腦袋的使節在空中手舞足蹈,從袖口里掉出半截紙張。

    荊璜把它奪了過來,抓在手中展開。在高處的雅萊麗伽也遠遠望著那使節送來的書信。她的視力絕佳,而位置也恰好看得清楚。在那張雪白的紙上沒有寫一個字,只在最頂部左側有一個極其微小的方格。她又留意荊璜的視線,察覺他并沒盯著那個位于左上角的方格,而是看著紙面的正中央。

    她瞇起眼睛,極力去辨認那紙上還有什么信息。在她后側一點的翹翹天翼也抬起頭,用饑腸轆轆的渴望眼神望著她。

    “這是交涉嗎?”她對雅萊麗伽問,“我們能出去了?”

    “可能。”雅萊麗伽答道。

    “我認得那個魔偶。它應該是被放在……謝天謝地,看來那位可敬的主人總算記得來營救我們!”

    雅萊麗伽沒有糾正她關于對象代稱的錯誤。她的全副精神都被那張拿在荊璜手中的白紙吸引了。翹翹天翼很快也跟著往下張望,她的視線卻恰好被荊璜的腦袋遮住。

    “是什么?”她的臉頂著泡泡的膜壁問,“那紙上寫著什么?”

    “一個點。”雅萊麗伽答道。

    “就這幾個字?”

    “不,不是字。只是一個黑點。”

    但那不是無意造成的墨點。雅萊麗伽看著荊璜站在那兒,久久地盯著那個點。那正是這張紙所要傳遞給他的全部信息。他看了好半天,終于把紙翻向另一面。在那一面上寫著兩個雅萊麗伽并不認識的符號,某種陌生的文字。她不曾掌握過這種文字,但卻聽見荊璜用平靜的聲音把它們逐一念出來。

    “姬尋。”他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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