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 > 040 水之遙(下)
    []

    



    周雨從來沒有想到,周妤的生母是這樣的人。他也沒有想到自己來到銀線鄉后所做的第一件要事是去山里打水。

    聽到靳妤的那番保證后,無論他心里有多少不滿和疑惑,都只能接過對方遞來的鐵桶。桶本身不大,估計只能把熱水壺填滿五六次,對于普通成年男性并非特別吃力的任務。

    “早去早回,路上遇到誰跟你搭話都不要理,特別是打水的時候。你沒有帶手電之類的東西吧?”

    問出最后一句時,靳妤臉上露出淡淡的奇異微笑,那副神態又變得酷似周妤了。

    “不要用手電往水里照,否則一切后果自負。”

    說完這句話,她打開房門,把周雨推出屋外。叫做小鯉的女孩也一聲不吭地跟著出了門。然后房門就被緊緊關上了。

    屋外兩人對視了一會兒,然后周雨說:“麻煩你了。”

    女孩沒有反應,只是低下頭快步朝楓林外走去。她的步子很小,周雨提著桶也能輕松跟上。他猶豫了良久,還是趁著兩人并行的時間,輕輕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女孩沒有停步,只是一邊走一邊回過頭望著他。

    雖然衣著破舊,女孩的臉仍顯得很靈秀。看在周雨眼中,有一種隱隱的熟悉感。

    像是某種命運的安排,他想起了夢中那個所謂的“楓山聾啞學校”。

    “……你家里還有別的姐妹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思考片刻后又開始搖頭。周雨又問了一遍,這次她很確定地搖了搖頭。

    周雨有些失望,但幼童間的容貌差異本來就比成人小,無關的小孩也可能長得相近,不能斷言夢中的“楓山”一定和繼尾縣有關。

    沿著林中小徑,兩人慢慢走至群山深處。春日的山野寒氣未消,形成了梅花、桃花同時開放的奇景。雪白與灼紅交織成雙色的煙霞,從山峰上一路籠罩下來。

    越往深處行進,花樹就愈發繁茂,色彩鮮艷得幾乎脫離了現實,令周雨有些暈眩。為了確認自己所見并非幻覺,他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準備稍后發給羅彬瀚。

    穿過繁榮的花樹,前方視野陡然開闊。他們走入盆狀的谷地中央。小女孩忽然停下步伐,指向遠處一大片淡綠的荻叢。

    “是那里嗎?”

    女孩點頭確認,周雨提桶上前。因為有靳妤的告誡在前,他一路上都很警覺,暗自做好了被人攔路的準備。不過看來那只是恫嚇,又或者山鬼之流對他不感興趣吧。

    撥開長及人腹的荻草,其后果然是一片水池。水體異常清澈,波光瑩潤柔和,猶如精心打磨過的水晶。

    不過,因為水澈透底,直接就能看到池下情況,根本不需要用手電去照。唯一無法透視的,唯有池底最遠處一個黑黝黝的小窟窿。穴窟和附近的山體相連,大概是水源所在。

    安全起見,周雨繞了小半圈,走到離穴窟最遠的位置汲水。他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也不打算違背靳妤的吩咐去照水。

    池水漫過桶沿,浸濕他的手指。看著這一幕,周雨忽然有點奇怪起來。

    他突然意識到,盡管自己的衣服穿得很薄,但一路走來竟然不覺得寒冷。

    為了確認,他將手完全伸入水中。水溫不冷不熱,幾乎就跟他的體溫一致。

    小女孩看到他的樣子,也學著將手伸進水里,但很快就皺著眉縮了回來。

    周雨問道:“很冷嗎?”

    她點頭。

    周雨無言地收回手。他注意到自己手背上的皮膚已經略微發白。試著用手指在皮膚上用力按壓,觸感卻依舊十分清晰。

    也就是說,變遲鈍的只有冷熱感,痛感神經本身沒有狀況,癥結可能出在腦部,也可能出在感知末梢的蛋白遞質。結合他先前的頭痛情況,是腦神經問題的可能性居高。

    他一邊思考這些,一邊將左手也探進水中。他能清晰地看見自己的手掌在水下慢慢發白,默數兩分鐘后,逐漸開始發紅。這是身體的御寒機制在正常放熱運轉。

    所以他的軀體并沒有誤判身處的溫度環境,消失的僅僅是主觀的冷熱感受,以及由極端溫度引起的痛覺。

    就在他觀察癥狀時,水中游來了一條白蛇。蛇身很細,幾乎只比鞋帶稍粗。估計是長期居于洞穴里的白化品種,它通體雪白,只有兩點眼珠通紅如血。

    因為知道淡水環境里的蛇通常無毒,周雨沒有急著將手收回,依舊看著白蛇在水中扭動。極度清澈的池水,使這條細蛇如同浮游在空中。

    如果用一只螞蟻的視角去看,一定是白龍遨空般奇妙的景象。

    想到這個念頭的瞬間,周雨的頭又劇烈地疼痛起來。

    他猛地從水中抽回手,緊緊按住鼓動的太陽穴。這已是迄今為止的第三次,他已大體能夠忍受了。

    隨著呼吸加劇,視野開始涌動起黑霧。水中游舞的白蛇晃出許多虛影,分化為兩條、四條、十條……

    水中翻涌著密密麻麻、難以計數的群蛇。它們覆蓋住底部暗色的石面,無聲地蠕動糾纏著。

    周雨低頭俯瞰身下的池水,然后慢慢抬起頭。

    眼前,是無遠弗屆的蒼白冰原。

    天如焚灰,地映暗云。晶瑩剔透的冰層下睡著無數的長蛇。從自淺處蠕動掙扎的幼蛇,到深處粗如樓柱的巨蟒,都被禁錮在冰冷寂靜的水中。

    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將臉貼在冰面上,透過群蛇糾纏的縫隙朝下窺伺。

    相距冰面表層千米、萬米之下,浸沒在水體最深處的,是巨大的陰影。不知其始,不知其終,其軀的龐大超出視覺辨認的極限。

    那已經不能用“蛇”來形容,非要對這生物加以概括,那應該是“龍”。

    目視其形體的剎那,他理解了這片冰原的本質。

    萬丈幽水、無盡群蛇,以及覆于其上的冰之大地,都是因那“龍”而出現的。

    這里是它的牢籠。

    星球上呼嘯的風暴之音,是沉睡之“龍”在夢里發出的呻吟。

    當它驚醒的一刻到來,其咆哮必將瓦解整個世界,震動天地、滄海與萬國。

    想到那一刻的到來,他開始無聲地戰栗。

    ——隨后,不由自主地,漾出了滿心喜悅的笑容。

    穿透堅固的冰面,他向著蛇原深處傾身而去。

    周雨猛然睜開眼睛。

    他已斜身在水池上方,朝著水面的方向傾倒。阻止他墜入水中的力,來自在后面拉拽他右手的小女孩。

    意識到自己的狀況后,他馬上退了一步,將身體保持平衡。等他站穩以后,小女孩也立即松開手,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剛才……”

    沒有等他說完,小女孩就搖了搖頭,先指著自己的眼睛,又指指周雨的眼睛。

    “你看不到?”

    小女孩點頭。在周雨的注視下,她撿起一根木枝,在泥中畫出一張表情奇異的人臉。那張臉的嘴角咧著笑,雙眼卻流出兩道淚水。

    畫完這張臉以后,她面無表情地舉起木枝,將末端直直地指向周雨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