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川張開雙臂,長袖一振,小廟中燭光搖曳。
一秒鐘后,燭光穩定下來,變得比之前更加明亮、熾烈。
宛如兩把火炬。
仙家成員精神一振。
它們知道,土地公這是要講道了。
結合土地公剛剛說的話,應該是“仙道”。
仙道是什么?
仙家的道嗎?
岳川指了指胡二,“他說,我們仙家應該重回天地,重振妖族之名。”
胡二瞬間低下頭。
可是下一瞬,他又梗著脖子抬起來,堅定地望著岳川,望向所有仙家成員。
“沒錯!山精野怪、魑魅魍魎、鬼魅邪祟,都是別有用心之人對我們的誣蔑、貶低、抹黑。我們原本的名字是妖族,是萬物眾生,是天地間一切生靈的代指。”
岳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在我看來,人也好,妖也罷,又或者其他,都只是一個稱呼罷了。就像人族的世界里,也有華夷之別。華夏之外,有東夷、南蠻、西戎、北狄。人族貶低其他一切非人生靈,華夏人貶低一切其他人形生靈。”
“但是在華夏人內部呢?諸國一樣互相貶低,不同出身、不同地位、不同地域,也都互相嘲諷抹黑、誹謗謾罵。”
“兩千五百年后,這種現象依舊存在,而且愈演愈烈。某個戲子吃著中原的、喝著中原的、掙著中原的、享受著中原人的掌聲和鮮花,卻恬不知恥的說——你們不好,你們愛騙人。”
聽到這話,眾仙家成員瞠目結舌。
它們對人的了解,僅限于“人”這個字眼兒。
除了金蟾、玉兔這種倒霉蛋,很多仙家成員一輩子都沒見過人長什么樣。
所以,它們根本沒想過人族這么會玩。
原來人不光看不起精怪,他們還看不起自己。
岳川接著說道:
“京城百姓看全天下都是地方,最富庶的城市居民看全天下都是鄉下。”
“大官看不起小官,小官看不起老百姓,本地的看不起外地的,外地的看不起外國的。”
“有錢人看不起窮人,窮人看不起乞丐,乞丐看不起娼妓。”
“人養的貓看不起流浪貓,人養的狗看不起流浪狗。”
“父親看不起兒子,兒子看不起妻子,妻子看不起小妾。”
“婆婆看不起媳婦,媳婦看不起女兒,女兒嫁人后繼續看不起自己女兒,當了婆婆后又看不起別人的女兒。”
“給富貴人家當牛做馬的仆役看不起鄉村里的自耕農,自耕農看不起山里的農民,山林的農民又看不起大山更深處的野人。”
說到這里,岳川頓了一下,從左到右掃視一圈,將眾仙家臉上的表情收入眼中。
驚呆、錯愕、難以置信。
更多的是蚊香狀的眼圈。
它們有限的智慧根本無法想象人族無窮的花樣,一個個cpu都干燒了。
岳川笑了笑,心中暗道:還是老祖宗厲害啊,無論怎么鄙視,老祖宗都是站在鄙視鏈的頂端,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后世子孫呢,恰恰相反。
外國人看不起本國人,外國狗看不起本國狗,外國狗甚至還看不起本國人。
本國人也覺得外國狗比本國人高貴,恨不得剝了自己的人皮當一只慕洋犬。
這一刻,岳川遲疑了、猶豫了。
他突然感覺,歧視是消滅不了的,沒有歧視的世界根本不現實。
這時候,一個小精怪喃喃道:“土地公,人為什么要自己折騰自己,搞出那么多事呢?”
“是啊土地公,為什么要歧視呢?看誰不順眼直接干誰啊,干掉他吃了他啊。”
“就是,能動手別嗶嗶啊,說那么多沒用的有什么用啊。”
聽到這話,岳川笑了。
他終于明白歧視的根源了。
那就是禮法約束下的暴力。
是被“公正”壓制的不公正。
所有的歧視,都來源于失敗的融合。
強行把眾多不同元素、不同個體捏合到一起,卻又沒有理順其中關系,帶來磕磕絆絆之后,就以“歧視”來概括,順便把責任扣到被捏合的群體中。
岳川轉向南郭合問道:“一群來自不同國家、不同地域的流民,怎么妥善安置他們,讓他們和睦相處呢?”
南郭合想也不想的說道:“予其屋舍、田地,令其有恒居、有恒產,不偏不倚,一視同仁,自然無爭。”
“若是他們始終無法和睦相處,問題會是什么?”
南郭合奇怪的看了岳川一眼。
安置流民從來沒出現過無法和睦相處的。
天下各國都一樣。
都流民了,飯都吃不上了,給他們田地、屋舍,一個個還不是感激涕零、謝天謝地?
南郭合想了想,想不明白,最終頹然搖頭。
問題超出了他的認知范圍。
南郭合都說不上來,更別提其他仙家成員了。
倒是胡二低聲道:“師父,我在科爾沁聽晉國六卿的家臣說過一件事,或許其中包含答案。”
“哦?你說說!”
胡二起身,緩緩說道:
“晉國六卿家族經常會抽調人手筑造新城、開辟荒野,所以他們會從各地抽調人手,還會有一些流民自發依附他們。”
“晉國六卿世家人手不足,無法妥善管理這些百姓,所以會在安置時巧施手段,故意將來自不同地方的人湊到一起,安置在同一個村落。”
“尤其是那些有仇怨的,如果安置在一起,他們就無法抱團,反而互相監督,誰有什么小動作另一方必然舉報,反之亦然。”
“如果沒有仇怨,那就給他們制造一些仇怨。或者在分配田地、水源的時候,故意留下一些模棱兩可、含混不清的區域,讓他們爭奪。”
“又或者在某個村落中安插罪囚,讓所有村民集體監督他們、凌辱他們、歧視他們,借此警告別有用心的人。”
“還可以在村落中提拔一些小頭領,給他們管理其他人、懲罰其他人的特權,讓村子始終不能鐵板一塊。”
“如此一來,晉國六卿世家幾乎不用多少人力,就能把眾多村莊管理得井井有條。”
有個小精怪不解,“他們傻嗎?這樣做不是會平白無故耽誤很多事,浪費很多資源,消耗很多人力?”
胡二笑了,笑得很奇怪。
“不!他們一點都不傻,恰恰相反,他們是晉國乃至人族中最聰明智慧的一群人。”
“胡家師兄,你也傻了嗎?”
胡二錯愕,但是放眼看去,所有仙家成員都用看傻子一樣的目光看著自己。
胡二連忙解釋道:“在晉國六卿眼中,這些浪費的資源都是合理損耗,因為不付出這些損耗的話,他們很可能失去對村莊的掌握,產生更大的損失。對他們而言,歧視就是最好的管理方式,也是最廉價的管理方式。歧視越多,治下百姓越割裂,他們的權力和地位就越穩固。”
說完,胡二轉向岳川。
“師父,徒兒覺得,歧視的根源不在下,而在上,在至上!我們妖族重回天地,重掌至高,不僅僅是為自己正名,更是為天下萬族正名!我們不是為了讓人族不再歧視妖族,而是徹底消滅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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