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遺放潭邊。
楊牙，聽見陸然說話，于是也去看花。
看來看去，卻看出別樣的“花”來。
梨花林中，有兩朵紫氣云，猛地升起，又驀地熄滅。
很明顯，林中某處有人在爭斗，紫氣云的主人想跑，但是沒跑掉。
楊牙猛地起身，手中拳頭緊握。
林中，又傳來幾聲女人的呼喊聲。
楊牙整整衣襟，理理頭發，聲音都變得深沉。
“我去去就來。”
回寰望向陸然，陸然則報以微笑：“既然是作戰計劃，那總會有一些變化。”
兩人只好在身后喊話。
陸然說的是：“殺了便是！”
回寰呢？
“活著回來！”
楊牙頭也不回，像一只饑腸轆轆的餓狼，鉆入了梨花林中。
楊牙走后，回寰問道：“你有點狠啊，讓他去殺掉那女人，這是斬斷情根，是吧？”
陸然眉頭一皺，疑惑道：“什么？難道他不是手癢了，要去活動活動筋骨嗎？”
回寰傻眼：“我們方才說的事，你都沒有仔細聽是吧？那紫氣云，就是楊牙喜歡那小娘子獨有的騰云！”
陸然啊了一聲，驚嘆道：“那這樣，可麻煩了，那你說，楊牙會聽我的話嗎？會殺掉自己喜歡的人嗎？”
回寰哀嘆一聲，兩人都沉默了。
許久，兩人異口同聲。
“還是看梨花吧。”
梨花林中，楊牙一會走得飛快，一會又有些裹足不前。
他的心情，也是如此。
喜歡一個人的心情。
前前后后后后前前后后后后后后后。
楊牙從未像今天這般苦惱，根本不愿多想，千萬種念頭之中，他理出了最關鍵的那一個。
——他想要救下這女人的命。
——不想她葬送在他人之手。
楊牙掏出【變妖葫蘆】，口中默念三聲我要救她我要救她我要救她。
【變妖葫蘆】伸口，猛吸兩口楊牙之血。
楊牙掏出一粒紅色丹藥，一口服下。
【變妖·奎狼】
這是他學會的變妖類型之中，為數不多，尚能保持住理智的一種。
變妖之后，楊牙很快接近了目標。
原因無他，妖怪，比人純粹，不會猶豫和亂想。
速度快了三倍。
眼前，有三人對峙。
曲別離，身穿龍須紫紗短打，已然是傷痕累累，但尚有余力作戰。
另一個比她小上兩三歲的少女，身穿春梅紅緞短裙，【浮圖】信息顯示，她名叫曲中人。
她的傷勢較重，站立都有些不穩。
而與之相對的，是一個高挑的男子，高鼻粗眉闊唇，穿一件格紋如網的大袍，頭戴白玉老虎冠。
【姓名：郁雨村】
【級別：赤仙】
【宗門：射虎門】
【法寶：射虎千兩刀，品級神兵】
【整體評價：十三級】
這是一個勁敵。
曲別離，十二級，曲中意，十一級，兩人合力，也并沒有給這個郁雨村造成什么威脅。
楊牙，只有十一級，變妖之后，最多再加一級。
但楊牙不會思考這些，只是望見那郁雨村長刀再度揮起，朝著傷重的那曲中人一刀又劈了下去。
射虎千兩刀，刀柄三尺六寸，刀身一尺五寸，刃如鋸齒。
一刀揮出，好似一層金黃漫開，然后便是一聲虎嘯，聲浪同步，驚起四處。
如此霸道的一刀，卻揮向了一個幾乎失去反抗力量的少女。
楊牙抬手，十一節龍馬鞭頂上，將之彈開。
巨大的力量還是將那曲中人擊飛，直至撞到一棵樹上才停了下來。
曲別離望見來人似乎有些熟悉，但沒有馬上認出楊牙。
見到有人來救，她不明所以，又想去查看一下妹妹的情況，這一慌神，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你要去看她就快去看！這邊有我！”
楊牙喊道，他哪知道這哭泣才是女人最厲害的殺招。
只知道自己心里一熱，全身滾燙，喉嚨，更是火燎一般的難受。
口中，突然覺得很渴。
要殺一個人，解解渴。
一聲凄厲決絕的狼嚎聲響起，奎狼楊牙揚起利爪和尖牙，狠狠朝郁雨村撲去。
郁雨村沒有料到，怎么會這個時間段還出現一個不自保，而是來救人的赤仙。
定定神，看了看不過是個十一級的妖仙，才又松了一口氣。
射虎千兩刀，射虎擒狼，對這種妖仙，天生克制。
郁雨村照著狼頭的位置，想也不想，一刀就勢劈下。
金黃就此漫開，郁雨村瞇起雙眼，等著虎嘯聲起，狼頭落地。
然而一陣腥風過去，金黃忽然散開，血光在自己臉上、肩上、喉嚨、手臂、前胸、大腿一一綻開。
射虎？
誰射虎？
楊牙射虎。
楊牙抿下口中血，低低嘆了口氣：“一點都沒解渴。”
那郁雨村往后踉蹌了幾步，一臉的難以置信。
“這……怎么可能……”
“我一個十三級神兵，他一個十一級妖仙，一招就敗了？”
“為什么？”
語速漸漸慢下來，聲音漸漸小下去。
“我……我不過就是……想在最后一刻……再……再享受一下……”
“女……女人的……滋味……滋味……”
“浮圖……的……滋味……”
全身傷口迸開，郁雨村跪地而亡。
最后三十五名赤仙，再少一名。
“滋味？女人的滋味，不是很叫人難受的嗎？”
楊牙很是不解，見此人已死，就要離去，雙腳卻不聽使喚，還是一步一步往曲別離那邊走了過去。
那邊曲別離抱著曲中人，姐妹兩個，正是四道淚痕，相擁而泣著。
見楊牙來了，曲別離趕緊起身，欠身行禮：“多謝公子相救。”
楊牙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看見她抬起那心碎的小臉，覺得心中升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一種酸酸的感覺，從腹部沖到前胸，最后直沖到鼻頭。
這時那已經重傷難起的曲中人也試圖坐起身子，跟楊牙道謝。
楊牙擺手，發現這女子面目跟曲別離還有被自己殺掉的曲中意都有幾分相似，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們是姐妹？”
姐妹倆對視一眼，各自點了點頭。
“那……之前那個吹簫的男人呢？”
聽見楊牙這么一問，曲別離先是一愣，然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將雙眼瞪大，死死盯著楊牙看著。
卻沒有說一句話。
她已經認出楊牙來了。
楊牙望見她的眼神，完全變了。
過去，這眼神清澈的如同隱幽湖的湖水，清亮亮的如同湖中的明月。
即使是被人追殺，也沒有被蒙上一絲雜質。
但是現在，那布滿血絲的瞳孔之中突然充滿了，充滿了一種楊牙很熟悉的東西。
恨。
她已經認出楊牙來了。
楊牙不敢與她對視，不敢與她眼中的那個妖怪對視，低下頭去。
“那人……是我們的大哥，不過……不過……他已經……死了……”
曲中意吞吞吐吐，講出了真相。
楊牙一聲狼嚎，帶著說不出的悲愴，往后退了一步。
原來只是兄弟，楊牙心中，再度五味雜陳。
而曲別離終于將眼睛閉上。
咬緊了牙關，捏緊了拳頭，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
“還是多謝這位公子二次相救，不過公子你請回吧，這【浮圖】之中，我們姐妹不敢再奢求別人的照顧。”
她既強調了“二次相救”，也強調了“照顧”。
楊牙垂首，扯下【變妖葫蘆】，低低道了一聲好，轉頭就走。
走出了沒到十步，突然聽見身后傳來撲通一聲跪地的聲音，然后是小聲的啜泣。
楊牙頓了一頓，停下腳步。
眼前有兩個選擇，第一，不再理會，直接走掉，將這一切都忘掉。
第二，調頭回去，去安慰，去道歉，可是他也知道，一旦這樣，只會平添更多的痛苦。
因為【浮圖】之中，這個女人，是終歸要去死的。
自己，終歸是要面對這一現實的。
楊牙在梨花林中，站了許久，痛苦猶豫之中，他聞見了一陣花香。
他想起陸然的話。
他抬頭去看面前的一樹梨花。
有那么兩三朵，很輕易就被風吹落。
但是，這滿樹的梨花，總歸都是要落下，化作腳下泥土的吧？
楊牙伸手接住一朵，放在口中細細咀嚼，有一點淡淡的苦味。
“那就聽隊長的，把她殺掉吧。”
楊牙轉身，將龍馬鞭捏在手上，準備跟這曲中意來一個了斷。
眼前，忽然有一些什么奇怪的液體涌入。
那曲別離跪在更瘦小的曲中人的身軀面前，抱住她的頭，抵住她的臉，貼緊她的胸膛，滿臉都是淚。
那曲中人，就這樣一聲不響，死了。
他們這四人小隊，大概只剩下她一個了吧。
那應該也是活不久了。
死在別人手里不如死在我的手里，那樣能少受點痛苦。
楊牙硬起心腸，往前走了一步。
梨花林中，卻突然有人大喝了一聲。
“看劍！”
有個同樣身穿白衣的少年，從一側，遞過來一劍。
雖然是偷襲，卻大聲提醒了楊牙一句。
這一劍，梨花勝雪的夜晚之中，挽著七八個的劍花，煞是好看。
并沒有沖著楊牙的要害，這人的劍和劍法都十分的正氣。
“他娘的，梨花！我已經看過了！”
楊牙將早就捏在手中的龍馬鞭照著劍花來的地方一送。
【破竹勢】。
只聽見那少年哇的叫了一聲，身上多了一個碩大的窟窿，斜斜墜到一棵梨樹上，就這樣死了。
楊牙都沒有去看他的【浮圖】信息。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帶血的龍馬鞭又回到了手中。
此時，目測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五步。
“為什么要回來？”
曲別離垂著眸子，面無表情，但已經將自己那柄琴捧在手上。
弦一動，就要跟這半妖少年拼殺掉自己最后一絲力氣。
“為什么要回來？”
楊牙怔怔如癡，也問了自己一句。
“為什么要救我？”
曲別離又問。
“為什么要救你？”
“是啊，既然你最終還是要來殺我，那你當初為什么要救我？”
“我……”
楊牙這輩子，也沒有跟女人說過幾句話，沒想到到這里，他一句話都回答不上來。
沒有想到那女人凄凄然一笑，說道：“現在問你這些問題，你又怎么能知道答案呢，若你也能活下去，再慢慢想吧，只要能活下去，總有能想到的那一天，對吧？”
楊牙無言，還在想那些為什么。
“讓我最后再彈奏一曲吧……”那女人笑道：“樂曲快要結束的時候，你就動手……”
楊牙反問：“為何？為何是快要結束的時候？”
女人的眼睛像這世間最鋒利的劍，再度直勾勾看著楊牙：“因為，你沒有聽過結局，你有一天，便會去尋找結局，你尋找結局，就會想起我來，在這【浮圖】之中，被誰殺掉，不是殺掉呢，起碼，你還救過我的命，命，而我，現在將它還給你。”
“別……我聽不懂什么樂曲！”楊牙伸手，想阻止她。
但女人雙眼一閉，琴聲已經飄揚開來。
【燕燕于飛曲】。
楊牙確實聽不懂，第一個音符進入耳中，他就覺得頭痛欲裂。
他忍著，聽到一半，恨不得將自己的腦袋砸開。
“別彈了！”
“你別彈了！”
“你別彈了！我也不知道這曲子到了哪兒，才算是快結尾了啊！”
曲別離這時，睜開眼，看了楊牙一眼。
那一雙如隱幽湖般清澈的眼睛。
那女人點了點頭，給了楊牙一個明確的信號。
楊牙狂吼了一聲，一鞭將面前的一棵梨樹整個砍倒。
“可是，我不想記得你啊！”
楊牙露出尖牙，將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來。
露出尖牙，就要殺人。
我名叫楊牙。
露出尖牙，就要殺人。
而那曲別離的眼睛，沉靜而又堅定，好似一塊大石，已經沉入湖水，只能沉到最深處了。
楊牙閉起眼睛，以最快的速度，甩出了手中銀鞭。
他想的是，聽見那一聲，掉頭便跑，然后跑回那遺放潭邊，一頭扎進去，要忘記方才這一切。
然而，這一聲響，有些奇怪。
他好像不是刺中了一個人，而是一棵樹。
他難以置信地睜開了眼睛。
有一個雙目如星的少年，手里拿著一把樹干一樣的大劍，擋在了那曲別離的面前。
“楊牙，你不用殺她，她可能也不會死。”
陸然沖楊牙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了一副好白的牙齒，微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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