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對弈江山 > 第二十九章 講一個故事, 唱一首歌
  南漳郡郡守府衙大牢。

  大牢內潮濕陰暗,說是人間森羅也不為過,幽暗之處,時不時閃過幾個碩大的老鼠,竟似乎不怕人,吱吱的幾聲尖叫,又快速的淹沒于黑暗之中。光線昏暗,只有石壁上挑著幾盞油燈,畢畢剝剝的作響。除了這些,便是讓人幾欲作嘔的臭氣。

  蘇凌和張芷月被關在一起,張芷月的頭埋在蘇凌的懷中,渾身微微的顫抖,臉上還掛著點點淚痕,看起來凄楚無比。

  蘇凌十分心疼的緊緊抱著她,低聲的說著:“芷月不怕,萬事有我。”

  張芷月喃喃道:“蘇凌我們會死么?”

  蘇凌堅定的搖搖頭道:“放心吧,有我在便是我死了,也絕不會讓你有事。”

  豈料這懷中少女聽了這話,身體驀地抖動的更狠了,淚如雨下,忽的使勁的搖著頭,帶著萬分懇求的語氣啜泣道:“不,不要!蘇凌,你不要這樣說,上一個這樣對我說著一模一樣的話的人已經死了,可是他死之前還在拼命的保護著我!我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了,我不讓你死!我不讓你離開我!”

  忽的,張芷月失控一般,狠狠的抓著自己的頭發,將頭埋的更深,渾身栗抖,仿佛承受著無邊的痛苦。

  蘇凌見狀,更是亂了方寸,他感受著張芷月栗抖的身體,將張芷月的臉龐輕輕撫起,眼前的少女淚光盈盈,眸中寫滿了悲傷。蘇凌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緩緩道:“芷月,蘇凌不會死,芷月,阿爺,大家都會好好的活著。”

  張芷月這才似乎平靜了許多,眼眸的淚光如星如夢,深深的望著這個眉眼堅毅的少年,喃喃的道:“真的么?你會好好的對么?你不會騙我對么?”她似乎小心翼翼的求證著,仿佛害怕一不小心,她好不容易看到的希望便會無聲無息的熄滅一般。

  蘇凌點點頭,柔聲道:“芷月,蘇凌何時騙過你?我不會死,更不會離開你的。”

  張芷月重重的點了點頭,將蘇凌抱的更緊了。

  大牢無聲,靜的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偶爾遠處傳來幾聲若有若無的慘叫聲,聽得不是很真切。

  好一會兒,懷中的張芷月才幽幽道:“蘇凌,我們說說話吧。”

  蘇凌輕輕嗯了一聲,張芷月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有一個小女孩,喜歡穿一身淺綠色的衣裙,她天真活潑,最喜歡大聲的笑,她的笑容被周圍的人看到了,都覺得能夠融化這亂世的苦難,她家里父母恩愛,對她也是疼愛有加。她還有一個對她非常好的阿爺。每次阿爺外出替人瞧病回來,都會從懷中掏出一把亮晶晶的糖果給這個小女孩吃,小女孩總會高興的笑著,拿著這些亮晶晶的糖果分給阿爸和阿媽,一家人每天都過的開開心心的。小女孩大了點,家里人為了改善生活,便舉家搬到了南漳郡。阿爺和阿爸阿媽醫術高超,在他們的倡議下,南漳郡的醫者們組建了一個醫館,名字叫做神農堂,阿爺、阿爸阿媽每日早出晚歸,辛苦的為沒錢看病的窮苦人家操勞。小女孩漸漸懂事,知道他們非常辛苦,于是她自己學著做飯,學著挑水,學著縫補,每次夕陽西下,阿爺、阿爸阿媽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小女孩都會做好一桌子的菜,等著他們回來大家一起吃飯。有時會等到很晚,小女孩就趴在桌前睡著了。”

  “芷月......”蘇凌心疼的輕聲喚著她。

  張芷月似乎聞所未聞,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眼中更是他從未有見過的光芒,那光芒中的美好,讓人心碎。

  “每天天剛亮,小女孩便早早起來,去挑水,一桶又一桶的挑,直到院子里的大水缸盛滿了水。這便是他們一天的所用。就這樣日復一日,小女孩和阿爺、阿爸阿媽平淡而幸福的一直過著。那個小女孩心里想,這樣的日子一定會一直持續下去的,一直一直......”

  “直到那一天啊......”張芷月的神情忽的凄然起來,眼中的光芒也漸漸的消失了,“那一年的冬天好冷,大雪很早便悄無聲息的降臨在人間。那年的雪好大,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小女孩已經十三歲了,那個大雪紛揚的早上,阿爸阿媽起的很早,還有阿爺,小女孩還在被窩熟睡,就被叫醒,阿爸套了車,對小女孩說,一家人要離開家一陣子,到渤海州見一個大人物。”

  “大人物?是誰啊?”蘇凌若有所思道。

  “那個大人物啊——呵呵”張芷月眼中滿是恨意和嘲諷,“他的名字,那個小女孩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叫沈濟舟,大晉朝的大將軍,渤海侯,他的小兒子病的厲害,不知聽誰說小女孩家醫術高超,便使人來請,原本阿爺他們不想去的,但想到是個孩子,便答應了。就這樣,小女孩一家四口坐了車,在一隊軍馬的護持下直奔渤海。”張芷月的神情幽幽,訴說著塵封多年,埋在心底的故事。

  “可是去渤海的路好長好長啊,小女孩一家在馬車上顛簸了足足有十天,才到了渤海城,渤海侯府,在那里小女孩和阿爺,阿爸阿媽見到了那個患病的小男孩。那個小男孩好可憐的,骨瘦如柴,兩眼無神,氣息微弱。阿爺和阿爸立即動手,診脈檢查,后來還要施針,那個小男孩聽到要扎針,哭鬧著不愿意,那個小女孩走過去,拉著小男孩的手說,不哭,扎針一點都不疼的,姐姐陪著你。”

  張芷月忽的淡淡一笑,似乎想起了那個小男孩乖乖的樣子,又道:“說來也怪,那個小男孩聽了這小女孩的話,竟然乖乖的不哭不鬧,阿爺和阿爸得以順利施針,小男孩的病情暫時穩定了下來。”

  “后來啊,小男孩漸漸的好了許多,由于小男孩的病太復雜,小女孩一家就被留在了渤海侯的府上,小男孩天天向個跟屁蟲一樣跟在這個小女孩的身后,兩人一起玩耍,一起吃好吃的,一起捉弄府上的下人,真的好開心好開心。那小男孩還帶著小女孩去了海邊,那是小女孩生平第一次見到大海。”

  張芷月的眼中無限向往,緩緩的說著:“大海真的好美,湛藍湛藍的,就像深邃的天空。那個小男孩對小女孩說,姐姐你說這大海里的魚會孤獨么?小女孩笑著說,大海里好多魚,他們互相玩耍,一定不孤獨。小男孩喃喃的說,是啊是啊,就像我一樣,姐姐來之前,我好寂寞啊,現在姐姐陪著我,我一點也不孤獨了,姐姐會一直陪著我的,對么?小女孩沖著他展顏微笑,使勁的點了點頭。”

  “再后來......那小男孩的病最終是因為遷延太久,藥石無用,回天乏術,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到后來只能躺在床上,再也不能跟小女孩玩耍,可是他還是每天想念著他這個萍水相逢的姐姐,每當看到姐姐來了,就會從小小的枕頭下拿出幾個精致的小點心對她說,姐姐這是我偷偷藏得,你吃,你吃啊。”張芷月的眼中已然擠滿了淚水。

  “阿爺和阿爸阿媽心里沉重,但也沒有辦法,他們把小男孩命不久矣的消息告訴了他的父親,當今的大將軍渤海侯沈濟舟,沈濟舟沒說什么,只是當阿爺阿爸他們轉身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眼中滿是狠戾的殺意啊。再后來,小男孩終于還是帶著對這個人間和對他這個姐姐的不舍死了,臨死前,他還抓著小女孩的手,喃喃的說,姐姐,我死之后,你一定要跑的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你一定要記住我的話。”

  “姐姐,你不會忘了我這個弟弟的,對么?”

  張芷月神情哀痛,喃喃道:“那個小男孩就這樣一遍一遍的說著,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還是睡著了。小女孩一直哭,一直哭,從來沒有那么悲傷過。后來啊.....”張芷月忽的緊閉眼睛,似乎不愿回憶那段痛苦的往事。

  最終還是鼓起勇氣緩緩道:“渤海侯,大將軍沈濟舟因為小兒子的死,遷怒于阿爺、阿爸和阿媽,將他們和小女孩一同下了死牢關了起來。就和......”張芷月呼吸越來越緊促,“就和這里一模一樣,陰森可怖,血腥潮濕,暗無天日。”

  “這......這沈濟舟妄稱四世三公,名門之后,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怎能遷怒他人。”蘇凌恨聲道。

  “小女孩好害怕,好恨啊,她終于明白那個小男孩為什么臨死前還在一直一直的說著讓她跑的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因為這個小男孩明白他的父親是一個多么少恩無情冷血之徒!”張芷月神色悲憤,聲音凄愴。

  “終于,渤海侯下令,要小女孩和他一家人給死去的小兒子償命,阿爸終于憤怒了,他本就武功不錯,趁牢頭不注意襲殺了牢頭,救了我和阿爺,轉頭去救阿媽的時候,阿媽為了不連累我們,已然以頭撞墻而死。小女孩的阿媽沒了,那個最疼的阿媽再也不能跟她說一句話了。”淚水如線,點點落下,滴在蘇凌的指尖。

  “阿爸顧不上阿媽,保護著小女孩和阿爺,沖出了渤海侯府,奪了一輛馬車,向著城外大山飛奔,然而來到了大山深處,卻也走不了了,那沈濟舟為了保全他四世三公的聲譽,竟派出他手下最精銳的殺手——渤海衛,魍魎司來追殺小女孩他們。”

  “什么!又是渤海衛,魍魎司!”蘇凌眼中也現出憤恨之色,他還記得,他之所以墜崖,就是這魍魎司的追殺所致。

  “所以這便是你救我的原因?”蘇凌問道。

  張芷月卻恍若未聞,仍似講故事道:“小女孩在馬車里,害怕的縮成一團,她的阿爸緊緊的把她抱住,堅定地說,有阿爸在,小女孩絕對不會有事,便是阿爸死了,也絕不讓她有事。”說著跳下馬車,和那群惡魔殺手拼命,怎奈只有我阿爸一人啊,阿爸終于還是死在了他們的刀劍之下。只是阿爸臨死前,仍奮力的朝著馬后拍了一下,那馬兒暴叫一聲,不顧一切的沖開殺手包圍,帶著阿爺和小女孩向前狂奔。可是小女孩的阿爸還在那里,小女孩能夠清楚的看到,阿爸倒在血泊之中,還朝著小女孩跑走的方向微笑,那笑容......小女孩一生都不會忘記。”

  “芷月......”蘇凌心如刀絞,這個靈動的俏皮少女,這個暗自關心自己的少女,這個永遠用最美的笑容感染著別人的少女,所承受的痛楚,是常人何止千倍萬倍!

  他緊緊的抱著張芷月,從未有過的心疼。

  “后來啊,阿爺和小女孩被一個老爺爺所救,那個老爺爺說自己是什么憂閣的人,他一路將小女孩和阿爺送回了南漳郡,阿爺和小女孩回到家中,只是走時是一家四口,回來之后只剩下老少二人,阿爺望著空蕩蕩的屋子,放聲痛哭,小女孩從未見過阿爺哭的那么傷心。小女孩也想哭,想要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可是小女孩明白,自己不能哭,自己就算有千種萬種悲痛,她都不能哭,因為她還有阿爺要照顧,她整日悲傷哀切,阿爺要怎么活呢?”張芷月喃喃的說著,字字如血,字字如刀,扎在蘇凌最柔軟的心中。

  這個柔弱的少女,懂事的讓人心疼。

  “后來啊,阿爺有些心灰意冷,這個亂世,人心涼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阿爺便來到了飛蛇幽谷,和小女孩過著半隱的生活,除了郡里的窮苦人家找他看病,其他的人他一概拒絕。這個小女孩其實每天都不開心,每天都在思念自己的阿爸阿媽,可是,她只能把這些藏在心里,小心翼翼的將這些情緒全部包裹起來,她強迫自己笑,她強迫自己像往常一樣,沒事給阿爺吹吹笛子,跳跳舞。小女孩想,或許這樣,她和阿爺才會忘掉那些錐心的痛苦吧!再后來,小女孩救下了,一條小青蛇,她會蛇語,才知道這個小青蛇和自己一模一樣,阿爸阿媽都被壞蛋害死了。小女孩可憐這個小青蛇,便收留了小青蛇。以后的日子啊,小女孩和阿爺、小青為伴,漸漸的似乎忘記了那些痛苦。其實只有小女孩自己知道,那種摧人心肝的失去,怎么可能忘記,那是銘記到死的感覺啊,多少次小女孩從夢中醒來,望著清冷的月光,一個人低低的哭,她多想她的阿爸阿媽能在月光中走來,哪怕抱一抱她,她還會伸出手,手里是那些亮晶晶的糖果......”

  張芷月忽的看著蘇凌,喃喃道:“蘇凌,你知道么,那個小女孩就是我,張芷月!”

  蘇凌點點頭,環抱著她輕聲道:“芷月,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張芷月嘆了口氣,似乎自我安慰道:“那是塵封多年的往事了,其實我真的快要忘記了,只是,我怎么能夠忘記!”

  她又看著蘇凌道:“蘇凌,當我阿爺說你告訴他你被魍魎司的人追殺,我便一下想到了我曾經的處境,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救你,當年,我救不了我的阿爸阿媽,可是你,我不想放棄,我也從未放棄!”

  “所以,蘇凌,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一定,一定要好好的活著!”張芷月目光幽幽的望著蘇凌。

  蘇凌點點頭,張芷月輕輕的將頭靠在蘇凌的肩膀上,似乎十分疲累,輕輕的閉上眼睛,喃喃的說道:“蘇凌,我好累啊,我想睡覺,你唱首歌哄哄我吧,就像我阿爸一樣。”

  “好,好,唱歌,蘇凌唱歌給你聽。”蘇凌眼中淚光閃動,稍加思索,一首前世記憶中的老歌,驀地浮現,雖然很老的歌,可蘇凌覺得,那首歌真的很適合。

  歌聲輕柔,蒼涼而動人。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

  淚水再也止不住,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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