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對弈江山 >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子心機
  京都龍臺皇宮大內。

  劉端很久都沒有這么晚休息過了,這會兒正坐在偏殿之中,身上披著一件褚黃色大氅,質地頗為奢華。

  他身旁只有一個齊世齋給掌著燈,燈光不是很亮,但足以映照出桌案上那張紙上謄抄的內容。是劉端自己親手謄抄的一篇詩稿。

  燭光正照在那詩稿的題目上。

  那題目赫然便是《春江花月夜》。

  劉端就那般半拿著這詩稿,雙手竟微微有些發抖。

  他看了好久,又輕輕的讀了幾遍,一時間失神起來。

  半晌,劉端長嘆一聲,將手中這詩稿輕輕的放在桌案上。

  “這樣的人,為何不能為朕所用啊......”他似嘆息般的自言自語道。

  轉頭問道:“這人是什么來路?”

  那齊世齋忙壓低了聲音道:“圣上,聽外面咱們的人傳來的消息,這個蘇凌幾年前來到京都龍臺,他好像是離憂山軒轅閣軒轅鬼谷的高徒。”

  劉端眼中忽現灼灼之色,嘆道:“離憂山,軒轅鬼谷,那是神仙中人啊......好啊,好啊!”

  轉瞬之間,他眼中又浮現出一股濃重的失落,聲音沉郁道:“可嘆啊,他如今做的事背后都有那個人的影子啊,無論是什么涮羊肉還是冷香丸......”

  他忽然提高了聲音,聽起來有些悲愴和激憤道:“天不助朕之大晉啊,朕為何不先遇到他呢!”

  那齊世齋慌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才將手中的燈放下。

  他迅速轉身來到殿門前,向外看了看,沒有什么異常。

  這才若無其事的把殿門關了,又來到窗戶前檢查一番,最后返回到劉端近前。

  他壓低聲音道:“莫不是圣上想讓他為我們所用么?”

  劉端嘆了口氣道:“朝堂之上,那個人日漸勢大,董祀等成事不足,幸好那人沒有深究,只是可嘆我那皇后.......”

  他神色一暗,更顯悲痛之色。

  劉端聲音很低,一字一頓道:“如今大晉......只有劉皇叔一人苦苦支撐,可畢竟他在外,而且兵少將寡,朕怎么甘心大晉六百余年基業,亡于......”

  慌得齊世齋趕緊跪在地上,老淚縱橫道:“圣上,圣上不可妄自菲薄,老奴的眼中,圣上......”

  劉端一擺手,將他扶起來道:“齊伴伴,你是看著朕從皇子一步步成為天子的人,朕如何,真清楚,你亦明白!如今這大殿只朕與你二人,那些奉承的話,就不說了罷!”

  齊世齋聞言,這才用袖子沾了沾濁目,顫巍巍的站了起來道:“還是老奴無能,讓圣上受苦了!”

  劉端一擺手,嘆息道:“朕不苦,朕的大晉苦啊......倘若此人......

  唉!只是可惜,他雖然才學無雙,卻是那個人的人啊。”

  齊世齋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圣上再忍耐些時日,沈大將軍日前差人秘密傳信,如今正在操演軍兵,想必不日便可兵發京都龍臺,圣上出樊籠之日可期啊。”

  劉端聞言,先是浮現出激動的神色,而后竟漸漸的平靜下來,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絲苦澀,苦笑了幾聲道:“齊伴伴,不過是寬慰朕罷了,你在大晉朝堂,耳濡目染,豈能看不明白?且不說沈一舟是勝是敗,便是勝了,這朝堂掌權的只不過換個人罷了,當年王熙如何?如今那人又如何?”

  劉端忽的痛心疾首道:“朕受夠了,受夠了啊!朕痛心的是,沒有自己的勢力,完全屬于朕的勢力啊!”

  齊世齋思索了一會兒,忽的神色一肅,忽的跪于地上,行了大禮一字一頓道:“圣上,老奴有一計,不知當說不當說......”

  劉端忽的起身,一把將齊世齋扶起道:“齊伴伴,你這是做什么,朕幼時,你便在朕身旁左右,你,朕是信得過的,有什么你便說吧。”

  齊世齋心中感激,這才正了正中常侍的官帽,徐徐道:“圣上,你可知蘇凌在許夫子那里得了什么評價?”

  劉端想了想,方道:“許夫子?許韶?他不是死了......”

  齊世齋道:“他可是大晉聲名一時的大儒,德是否配位的,咱們姑且不論,只是老奴知道,如今他雖身死好久了,但天下很多做學問的,對他仍推崇備至,而他生前最后一次贈字評價的人,便是這蘇凌!”

  劉端這才有了興趣,眼神閃動道:“哦,所贈是何?”

  齊世齋沉聲道:“贈蘇凌的,乃赤、濟二字也!”

  “何解?”

  齊世齋一字一頓道:“赤心忠膽,濟世救民!”

  劉端眼中一亮,一把抓住齊世齋的枯槁的手道:“此言當真?”

  齊世齋點了點頭,眼中正色道:“老奴何時敢欺瞞圣上?”劉端興奮的搓了搓手,嘴里也不停道:“赤濟,赤濟!果真妙啊!大晉有救,有救了!”

  忽的,他又想起什么,眼中逐漸失落起來,隨即又長嘆一聲道:“唉,許夫子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啊,如今他不也是那個人的......”

  齊世齋老眼之中,透出一絲深意,搖搖頭,篤定道:“依老奴看卻不盡然!”

  “哦?”劉端正自失望,聽齊世齋如此說,這才又提起精神,半信半疑的眼神望著他,帶著些許疑惑。

  齊世齋緩緩的伸出三個枯槁的手指,低低道:“依老奴所見,那蘇凌并不一定真就心向蕭元徹,有三點可以以表明,反倒有可能是大晉又一個徐令君!”

  劉端聞言,眼神一凜,湊近齊世齋近前道:“快跟朕好好講一講!”

  齊世齋點點頭,這才緩緩道:“其一,聽外面我們的人探聽,無論是蕭家三位公子,還是蕭元徹本人都有意讓他入仕做官,他卻始終不肯,只是想做一輩子的商人賺錢而已。要不是那日之事,圣上親自口諭要重賞與他,他也不可能做了那司空府的西曹掾......”

  齊世齋頓了頓又道:“可是圣上恩遇,那蕭元徹卻對他怎樣?只是小小的西曹掾,他蘇凌嘴上不說,心中如何想?”

  劉端聞聽,點了點頭道:“齊伴伴說的有理,另外的兩點呢?”齊世齋忙拱手道:“其二,那日那許驚虎領人闖宮,威逼皇后娘娘,其實蘇凌一直在鳳彰殿中,為何他不與許驚虎同流合污,而是單獨隱于暗處,直到圣上遇險,他方挺身而出,救了圣上?若他真是蕭元徹的人,完全可以袖手此事......”

  劉端聞言,沉思一番,重重的點了點頭道:“他救過朕,只這一點,卻是可以稱得上赤忠啊!”

  齊世齋點頭又道:“其三,前陣子,京都龍臺發生了一件案子,圣上可知么?”

  劉端聞言,搖頭道:“什么案子?這與蘇凌何干?”

  齊世齋聲音極低道:“前陣子,應是上元夜,蘇凌和蕭府女公子蕭璟舒曾在京都二次遇襲。”

  “什么!二次遇襲!朕還記得他們不是......這是誰,如此不死心!”劉端驚道。

  齊世齋不動聲色的搖搖頭道:“不不不,這次下殺手的人,與上次不是同一批人!”

  “哦?何以見得?”劉端如墜云里霧里,疑惑不解。

  齊世齋點點頭道:“圣上請想,若真就還是同一伙人,依照蕭元徹的脾氣,他豈會放過這大好機會,早就上奏到朝堂了,可是他卻一反常態,秘而不宣,只派了那衛尉伯寧暗中調查,此中蕭元徹的怪異反常,難道不可疑么?”

  到底是大晉帝王,劉端天生聰慧,一點就透,眼神閃動道:“齊伴伴是說......這次應該是蕭家自己人......”

  齊世齋這才重重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出贊賞之意道:“圣上果真天資聰悟!便是如此,據咱們的諜子來報,這次的殺手頭目名叫凌一劍......”

  “凌一劍!真聽說過,那可是當世武學宗師,他怎么是蕭家的......”劉端眼神灼灼,思緒翻涌。

  齊世齋忙道:“圣上,那凌一劍雖是武學宗師,但他另一個身份可是蕭府二公子蕭箋舒的劍術師父......”

  劉端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他又思忖片刻,方嘆息道:“好啊好啊,那蕭元徹已然冷血,這蕭箋舒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齊世齋點點頭道:“蕭元徹雖然跋扈,但對圣上表面上還算恭敬,可是若那蕭箋舒......那可是個狼子野心之徒啊!”

  “圣上,當早做打算才是!”

  劉端聞言,重重的點了點頭。

  齊世齋這才又道:“這事發生以后,蕭元徹只是將蕭箋舒圈禁,后來蘇凌竟然出面說項,免了蕭箋舒圈禁的罪罰,只是禁足半年了事......”

  劉端低頭思慮,默默無言。

  齊世齋看了看他,又道:“對于這樣的處置,蕭元徹麾下的有些幕僚將官都隱隱有所不滿,可是那蘇凌卻像沒事人一樣,仿佛從不放在心上......”

  劉端忽的嘆息道:“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這蘇凌果真是個大才!”

  齊世齋這才贊同的點點頭道:“圣上請想,他蘇凌在心性堅韌恬淡,這事他豈能不心生怨懟?只是隱忍不發而已,他還要仰仗那蕭元徹。只是,這樣一來,他和那蕭元徹之間豈能不心生嫌隙?”

  劉端聞言,不住的點頭,方道:“那齊伴伴的計策莫不是......”

  齊世齋聲音低沉,一字一頓道:“他蘇凌想賺錢,就得有人給他錢賺......司空所給的畢竟有限,朝廷若給他錢賺,可是整個大晉天下啊!”

  說罷,他忽的長身一拜道:“圣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那蘇凌曾救駕,如今又與蕭元徹有了嫌隙,這個機會不正是天賜于圣上么?”

  劉端聞聽,低頭不語。眼神流轉,思慮再三,心一橫,這才下定決心。

  他望著齊世齋,聲音中帶著無比的重托道:“齊伴伴,茲事體大,朕不放心交予他人,這件事必須由你一個人去辦,切記千萬不可走漏半點消息!”

  齊世齋渾身顫抖,大拜道:“老奴肝腦涂地,萬死不辭!”

  劉端忽的站起身來,眼中的憂郁一掃而空,緊了緊大氅的帶子,便朝著大殿外走去。

  殿外寒風呼嘯,他竟似不覺得冷了。

  慌得齊世齋忙追上道:“圣上,圣上何往?”

  劉端哈哈一笑,饒有興致道:“漫漫長夜,無心睡眠,齊伴伴陪朕去魚池喂魚去!”

  齊世齋這才淡淡笑了,忙拿起手爐道:“圣上,拿了手爐,外面風大天寒。”

  “朕如今一點都不冷,朕熱的很呢!”

  ............

  這一日.

  蘇凌在飯館忙了半天,又去醫館忙了一個下午。

  他雖大好了,但想來是傷了元氣。

  天色漸黑,蘇凌便有些困乏,便讓杜恒關了門,好早些休息。

  杜恒正在支門板,忽的門前走來一個身著素服的老者,站在雪地中,久久的打量著不好堂的門匾。

  杜恒見此老者雖老,頭發全白,拿了木簪別著,然而下頜卻一根胡須都沒有。

  杜恒以為這老者是來瞧病的,便放下手中木板,走過來唱了個喏,笑呵呵道:“這位老先生,今日已經關門了,若您要瞧病,明日早些來,若是家中哪位有了急癥,便請進來吧!”

  那老者也不搭話,只朝著杜恒微微點頭,徑自來到正廳之內,四處打量起來。

  杜恒轉回頭走過來,見這人東瞧西看,也不說話,有些不高興的道:“老先生,方才俺已經說了,若有急癥請進來瞧病,若無急癥,俺這就關門了,您進來東看西看的,什么意思啊?”

  那老者,這才淡淡一笑,朗聲道:“我找蘇凌,蘇凌何在啊?”

  這老者聲音雖蒼老,卻有些說不出的尖細,還有些難聽。

  蘇凌正在柜臺后,雙腿翹在臺面上閉目養神,聽到這么一個聲音,便探出頭來瞧看。

  杜恒覺得這老者氣度挺像回事,說起話來,卻恁得不客氣,剛想說話。

  蘇凌卻從后面柜臺轉了出來,朝著那老者一拱手道:“原來是您來了,失禮失禮!”

  說著轉身對杜恒道:“杜恒,不得無禮,這是貴客,去泡些茶來。”

  杜恒聞言,心里有些不滿,瞅了那老者一眼,嘟嘟囔囔道:“這也貴客,那也貴客,蘇凌偏你貴客多,再多這貴字就不值錢了......”

  他嘟嘟囔囔去了。

  蘇凌這才和這老者坐下,又是一拱手道:“原是齊常侍大駕光臨,蘇凌失敬了!”

  這老者竟是大晉中常侍,鳳彰殿大鳳彰,大內總管——齊世齋。

  齊世齋淡淡一笑,一臉的皺紋舒展一些道:“蘇公子好記憶,那日只是匆匆幾面,竟還記得老奴......”

  他倒也算謙虛,在蘇凌面前自稱老奴。

  蘇凌一時搞不清楚這老太監怎么突然來了。

  但總覺著一般殘缺之人,必有變態之處,這才小心提防著和他寒暄了一陣。

  杜恒泡了茶來,蘇凌讓他關了門,先回后面去。

  杜恒不解道:“那他咋出去?”

  蘇凌忙道:“我親自送老先生出后門。”

  杜恒這才點點頭,關門去后房了。

  齊世齋見蘇凌對自己稱呼為老先生,態度也蠻恭敬,心中有些滿意,這才抿了一口茶,細細品來,忽的睜大眼道:“這......茶葉莫不是昕陽山茶不成?”

  蘇凌哈哈一笑道:“齊常侍果真茶中大家,尋常人可不識得此茶啊!”

  齊世齋擺擺手笑道:“蘇公子謬贊了,老奴家鄉便是昕陽,這家鄉的味道,老奴怎能忘了?”

  忽的似感嘆道:“唉,自當年出了昕陽山中,恍恍近六十年矣,當年老奴也如蘇公子這般年少,如今卻是個行將就木之人了!”

  蘇凌哈哈大笑道:“齊常侍若是愛這口,蘇凌多備些茶葉來,您想什么時候嘗嘗,打發幾個小黃門來拿便是。”

  他雖如此說,心中也暗想,自己這毛尖的存活也不多了啊,郭白衣那邊說要送貨來賣,那次毛尖水運貨船出事之后,此事便再也沒有下文了,自己得空得去問一問了。

  齊世齋聞言,卻是心中高興,暗贊蘇凌是個識趣之人,便也哈哈笑道:“如此,便讓蘇公子破費了!”

  蘇凌笑道:“區區茶葉,值甚錢......”

  齊世齋見蘇凌如此識趣,印象頗好,這才開門見山道:“我家主子要見你。”

  蘇凌先喝了口茶,聞聽此言,差點被茶水噎了,咳了一陣,方驚訝脫口道:“誰?誰要見我?劉端?!”

  齊世齋一皺眉,覺得這蘇凌到底還是沒有規矩,到底是個普通人。

  不過普通人便更好施恩。

  他隨即勉強的點了點頭。

  蘇凌看了他幾眼,隨即神色恢復如常。

  他并不急于說話,想了一會兒,這才表情平靜,聲音平淡道:“那行吧,拿來。”

  齊世齋被蘇凌這忽的沒頭沒腦一句搞得有些懵,隨即一愣,疑惑道:“拿來什么?”

  蘇凌這才似有深意的一笑,不咸不淡道:“旨意啊。”

  齊世齋又是一愣,以為蘇凌錯意了,這才道:“這卻沒有,這次天子是秘密召見。”

  蘇凌聞言,這才冷冷一笑道:“既如此,那齊公公請回去吧!”

  說著站起身朝著里屋的杜恒道:“杜恒,開后門,送客!”

  杜恒應了一聲,隨即傳來后門吱呀的聲音。

  然后杜恒晃著壯碩的身軀走進來道:“請吧......”

  齊世齋聞言便是一愣,臉色一冷道:“莫不是不愿意去。蘇凌你不過是個小小的西曹掾!天子見你,那是多大的尊榮!”

  蘇凌擺擺手,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道:“我當然可以去,但是不能這樣去啊,這樣吧......”

  蘇凌低頭思索片刻,這才抬起頭,朝著已然一臉怒容的齊世齋一呲牙道:“麻煩齊公公回去這樣告訴劉端,你就說他是天子,想見誰便可以見誰......”

  齊世齋剛想說話,蘇凌一擺手又道:“既是天子,當光明正大,這般偷偷摸摸的,豈是天子所為?”

  “你!......”

  齊世齋一陣氣結,剛要想要動怒,卻忽的轉念一想,低下頭琢磨了一會兒。

  再抬起頭來時竟已滿臉是笑,深施一禮道:“蘇公子所言極是!如此,老奴就告退了。”

  蘇凌這才一擺手道:“嗯,走罷走罷,慢走,不送啊......”

  待那齊世齋走了,

  杜恒這才十分不解的問蘇凌道:“這可是天子大伴,你怎么不隨他去?莫不是害怕他身份是假的?”

  蘇凌一笑道:“身份卻是不假的,但我這么偷偷摸摸的去了,豈不是太沒面子了么?”

  杜恒無語的聳了聳肩道:“你在天子面前還拽起來了......”

  說著搖頭嘟囔著回自己房里去了。

  蘇凌將醫館的燈吹滅,聲音似故意大了許多道:“睡覺!”

  他雙眼似有深意的朝窗外瞥了一眼,轉身走進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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