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風起明末 > 第一百五十五章:天下棋局
  陳望抬起頭,注視著沙盤之上西安城上那一面孤零零的紅旗。

  真相已從層層脈絡之中被剝離而出,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陳望目光明亮,身前巨大的沙盤在他的眼中慢慢的變成了棋盤的模樣。

  沙盤之上的山川河流交錯橫行,宛如棋盤之上的線條將一座座城池,一支支軍隊分離開來。

  那些豎立著紅旗和黑旗,就如同棋盤上的兩色棋子一樣,按照棋手的布局分布在棋盤之上。

  事件的脈絡逐漸清晰,形勢與格局越發的清明。

  高迎祥將天下當成了棋局,在崇禎八年之時,千里轉戰,將一顆又一顆的暗棋悄無聲息的埋下。

  從重返陜西開始,高迎祥恐怕就已經是開始了自己的布局。

  從西安府開始,便兵分兩路,一路攻取平涼府、一路掠奪慶陽府。

  高迎祥親自帶領麾下的主力吸引了洪承疇的目光,先是平涼府,再是鞏昌府,后進鳳翔府。

  掠奪三府之后,再集合三府之人力,分三路先后進往關中,七十里連營,烽火照西京。

  高迎祥聚兵三十萬,再圍西安城。

  這是高迎祥下的第一局棋,而和他對弈的棋手是總制天下進剿兵馬的三邊總督洪承疇。

  第一局為和局,西安城仍在,高迎祥未勝,洪承疇也沒有贏。

  最終的結局以高迎祥潛入河南而暫時告一段落。

  而當所有人將目光都移動到了河南之時,沒有什么人注意到高迎祥在下第一局棋強攻西安之時,已經開始為第二盤棋做好了準備。

  或許從一開始高迎祥就明白還是難以攻下西安這座堅城。

  高迎祥提前在鳳翔府、鞏昌府、延安府埋下了暗棋。

  第二局的棋局接著第一局的殘局開始,這一次和高迎祥對弈的不僅僅有洪承疇,還有盧象升。

  盧象升的實力遠超高迎祥的想象,棋局之初高迎祥便落入了下風,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大龍便被盧象升輕而易舉的斬斷。

  不過高迎祥在這個時候仍然沉著冷靜,老回回馬守應、曹操羅汝才兩人就是在這時遁入了,西安府南部的商洛地區。

  眼見官兵勢大,高迎祥便帶領主力一路向東,他的目的很明確——南直隸。

  他進攻南直隸,目的就是使得各地的兵馬都向南直隸靠攏,以削弱其他的地方的力量。

  而后高迎祥一路轉戰,又在河南、湖廣、南直隸各地不斷落子,留下部分的兵力進入各地的山區之中,讓其作為牽制。

  盧象升為了穩定各地的局勢,也只能是不斷的分兵進剿這些在各地流竄的小股流寇。

  直到在進入勛陽府之時高迎祥才終于憑借著一招妙棋取得了一場大勝,暫時穩定了事態。

  在第二局開始的初期,高迎祥就已經想好了應當如何收尾。

  西安城堅池固,號稱西京。

  西安城墻大部分都地方超過了十二米,城墻頂寬在十二米到十四米之間,可供大隊兵馬調動。

  沒有大型的攻城器械,僅僅憑借著蟻附攻城便想要攻取西安,無異于是癡人說夢。

  蟻附攻城要想攻陷西安,除非是守備兵力極為薄弱……

  高迎祥在第二局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削弱西安的守備力量。

  明軍的主力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由盧象升帶領,另外一部分則是由洪承疇帶領。

  要想攻取西安,這兩部明軍都不能處于西安的周邊。

  他的計劃便是先散布棋子削弱盧象升麾下的兵力,然后以自己為餌料吸引盧象升的追擊,拖住盧象升麾下的明軍主力。

  勛陽群山還有其周邊密布的河網,是最為優良的屏障,可以為他們擋住明軍的追擊。

  南直隸的軍兵面對著各地散布的流寇焦頭爛額,湖廣的營兵被鎖在襄陽城,而盧象升所領的河南兵一部分需要去清剿各地的小股流寇,另外大部分全都被留在了南陽府。

  南陽至西安足有兩千余里,西安如果告急,就算是插上翅膀,盧象升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從南陽府快速的馳援西安。

  雖然惠登相那邊和歷史上的進程不同,但是洪承疇所帶領的明軍,現在也如同歷史上一般被李自成吸引了過去。

  高迎祥布局已定,盧象升和洪承疇兩人在這個時候都沒有識破高迎祥的計策。

  洪承疇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李自成的身上,他召集重兵欲要一戰殲滅李自成,以平陜西匪亂。

  李重鎮、祖寬兩人此番也被其借調北上,為的便是徹底剿滅李自成。

  而盧象升現在也被高迎祥吸引在了漢江一帶。

  高迎仙在陜西、河南,湖廣三省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削弱西安城的守備力量,而他也確實做到了。

  陳望此時已經是徹底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歷史上在五月之時,高迎祥之所以再度從漢中府,重新轉向東面的勛陽府和襄陽府就能夠說得通了。

  高迎祥這一次的轉回勛陽和襄陽的原因的就是再布迷陣,隱瞞自己想要突襲西安府的意圖,使得盧象升繼續領兵守衛南陽府,也讓洪承疇不將目光放在西安之上,領兵繼續北上。

  高迎祥騙過了洪承疇,也騙過了盧象升。

  一直以來高迎祥的小心與謹慎,讓洪承疇和盧象升兩人都沒有想到高迎祥這一次竟然會如此的大膽。

  歷史書太小,裝不下一個人波瀾壯闊的一生。

  歷史書又太大,裝下了華夏上下五千年。

  書中隨手翻過的一頁,用筆劃過的內容,便是很多人的一生。

  華夏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中,英雄豪杰如過江之鯉,謀臣國士更需車載斗量。

  那些淹沒在浩瀚的史書之中,被掩埋在沙土之中的明珠更是不計其數……

  高迎祥在歷史所留下的名聲完全不及李自成與張獻忠兩人。

  大部分對于他的印象,也不過僅僅只是第一代的“闖王”。

  如果李自成沒有繼承高迎祥“闖王”的稱號,或許他的名聲或許會更加的低微。

  身處局中,就算是作為對手,陳望也被高迎祥的膽魄和謀略所折服。

  一個人有著這樣的膽魄,能想出這樣的謀劃,如何不讓人感到心悅臣服。

  在高迎祥死后,再沒有人站出來能夠號召眾人跟隨在其后。

  陳望搖了搖頭,他原來在讀這一段歷史并沒有向著更深處去想。

  大部分人只當是高迎祥接連戰敗,在走投無路之下才兵行險招,通過棧道想要突襲西安。

  但是實際上那個時候的高迎祥麾下的實力并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傷,完全能夠堅持下去。

  在湖廣和南陽府的官兵根本不足以將其逼上絕路。

  突襲西安是高迎祥自己的選擇,而非是走投無路之舉。

  只可惜……

  高迎祥千算萬算卻是錯漏了一子。

  正是這一子,使其落得全盤皆輸。

  而放下這枚致命棋子的人,正是陜西的新任巡撫——孫傳庭。

  陳望目視著身前的棋盤,他的眼眸之中開始不斷的浮現出一枚又一枚的棋子。

  高迎祥和盧象升、洪承疇三人彷佛就在他的面前,此時三人正在面坐著博弈。

  高迎祥舉著手將一枚枚的棋子的鋪開,在其他人的眼里的他已經是窮途末路,被封死在了勛陽的山區之中,此時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

  盧象升和洪承疇兩人坐在棋盤的另外一側,他們兩人并沒有注意暗藏在棋盤之中的殺機,他們已經感覺穩操勝卷。

  棋局正在不斷的進行,一枚枚的棋子不斷的落下,高迎祥距離達成自己的目的的距離也在不斷的減小。

  高迎祥不斷的落子,他落下了每一枚棋子都讓局勢看起來對其更加的不利。

  甚至是昏了頭腦,重新將子下在注定會被吞吃的地方。

  在盧象升和洪承疇的眼中,此時的高迎祥已經是籠之中鳥,網中之雀。

  但是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是落入了高迎祥的陷阱之中而且正在越陷越深。

  高迎祥已經準備好了最后的一手——兵出子午,襲取西安。

  只是在高迎祥下這最后一手棋之前,在他對面的下棋人不再是洪承疇,也不是盧象升,而是孫傳庭。

  孫傳庭落下的棋子,吃掉了他布置在商洛的半數棋子,也封死了他北上的道路,封死了他翻盤的機會……

  ……

  崇禎九年的三月,陜西巡撫甘學闊因事罷官,孫傳庭奉命接任陜西巡撫,擔當剿滅農民軍的重任。

  四月六日。

  崇禎帝在便殿召見孫傳庭詢問其需要什么樣的幫助,孫傳庭請求提供充足軍餉。

  孫傳庭的要求自然是沒有被答應,此時國家的財政已經是極為困頓,崇禎根本沒有辦法給與孫傳庭足夠的軍餉。

  其實孫傳庭很清楚此時國家困頓,財政短缺,他提出這一要求的原因是為了讓自己真實的請求能夠被崇禎同意——自籌餉銀。

  最后的結果孫傳庭自然是得到了崇禎的同意,而正是獲取了這份權力,也使得孫傳庭在之后得以大展拳腳。

  五月十六日。

  孫傳庭入秦履職,期間募得三千勁旅,積極整頓陜西軍政,重振明軍的戰斗力。

  一月之后,孫傳庭領兵進剿商洛,接連取勝,整齊王張顯被其陣斬,商洛群匪因此實力大損。

  后面發生的所有人都很清楚了。

  七月之時,高迎祥領兵自陳倉子午出,欲要突襲西安。

  孫傳庭這個時候正在西安府內,而或許真是天命在明。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高迎祥帶領大軍在棧道內行軍之時卻是突然遭逢連綿的大雨。

  這一場大雨澆滅了高迎祥所有的心血。

  這一場大雨也讓高迎祥失去了最后一絲翻盤的可能,失去了最后的生機。

  這一場大雨讓高迎祥所有的計劃,所有的籌謀全都付諸東流。

  孫傳庭落下的最后一子吃掉了棋盤之上的黑棋最大的大龍,救回了原本將要傾覆的棋局,白棋再度占據了上風。

  棋盤之上剩下的黑棋也都陷入了重重的包圍之中……

  高迎祥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他抬頭望了一眼頭頂的天空,而后又將目光放在了棋盤之上。

  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嗚——————”

  低沉而又蒼涼的號角聲打斷了陳望的思緒。

  緊接著一陣陣驚天動地的喊殺聲便已是從陳望的身后席卷而來。

  陳望睜開了眼睛。

  高迎祥、洪承疇、盧象升和孫傳庭以及山河棋盤這些幻象都消失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在他的身前只是一方普通的沙盤。

  “咚!”“咚!”“咚!”

  急促的戰鼓聲緊接著響起,陳望轉過頭循聲望去。

  號聲是闖軍發起進攻的聲音,而鼓聲則是城樓之上的守軍的回擊。

  陳望轉過身,看向了門外。

  門外是一隊隊正在疾步行進著的軍兵。

  身穿著鐵甲,頭戴著高頂盔的軍校們手執著雁翎刀,沉著的下達著一道道的命令。

  而那些身穿著對襟面甲,頭戴笠盔的軍卒則是有條不紊的執行著軍令。

  那些身穿布衣的民壯和那些身穿青衣的民兵雖然面色恐懼,但是卻沒有一人停下手中的動作。

  對于高迎祥來說,興安城是他的練兵場,他想要依靠著興安來從這些饑兵之中選出兇狠勇猛的軍卒。

  而對于陳望來說,興安城同樣是也是練兵的場所。

  在擴軍之后,現在他的麾下有近半數的軍兵沒有經歷過血腥的戰場,沒有經歷過火與劍的洗禮。

  某種意義上來說,高迎祥其實幫了陳望的忙。

  陳望按住了腰間的雁翎刀,他走出了城樓,走到了城墻的邊上,站在了垛口的位置。

  從垛口往下望去,城下無數衣著雜亂的闖軍饑兵已經是鋪滿了整個正面,密密麻麻猶如蟻群一般。

  陳望抬起頭向著更遠處望去,就在闖軍饑兵大陣的后方,一處前不久被堆砌起來的土丘之上,一面紫色的大纛旗在一眾雜亂的旌旗之中顯得尤為矚目……

  ……

  《孫傳庭墓志銘》:

  “高迎祥自漢中取黑水峪出犯西安。”

  “公心策“賊”之來遠矣,路險阻而雨滂沱,人馬心具憊,迎戰于山扼之,俾無得出,賊可推擒也!”

  “率孤標渡渭先進逆擊,大敗之。”

  “總督洪公聞公破賊,遂率大兵以是夜馳至明日復進戰,生擒高迎祥于陣,俘獻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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