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本以為，嶺南貧瘠，不比中原繁華，此地佛會，不說簡陋，應該也盛大不到哪里去。
可當他趕到法性寺時，才知道自己小覷了佛門，小覷了印宗法師在此地數十年的經營。
嶺南楚庭的確貧瘠，城微墻矮，不論是百姓衣著還是城鎮風貌，都遠不能與中原繁華地相提并論。
然而，唯有佛寺規格，雖不敢比肩中原大寺，卻也不遜于東禪寺。
遠遠看去，便見層層殿閣，迭迭廊房。三山門顯，五福堂大，鐘鼓樓高，浮屠塔峻，也不知耗費了多少民脂民膏建造起來。
徑入山門，只見兩邊紅漆欄桿里面，高坐著一對金剛，裝塑的威儀惡丑，二層山門之內，見有四大天王之相，按東北西南風調雨順之意。
進了二層門里，又見有喬松四樹，一樹樹翠蓋蓬蓬，卻如傘狀，正面，則是大雄寶殿。轉過佛臺，到于后門之下，又見有倒座觀音普度南海之相，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裝塑的那些蝦魚蟹鱉，出頭露尾，跳海水波潮耍子。
寺廟雖不甚大，卻處處精巧，不落窠臼。
繞過觀音尊像，便是法會廣場，白石鋪地，彩紙紛紛，只見幢幡飄舞，寶蓋飛輝，當中一尊如來佛像金光熠熠，兩側羅漢玉容威風烈烈。
瓶插仙花，爐焚檀降，各色果品對滿堂，種種糖酥漫桌案，手臂粗細的香豬，堆成山丘的金紙，四周僧侶羅列念誦真經，八方信眾雙手合十默祈慈悲。
見此，李行再一次在心中感慨佛門蠱惑人心的厲害。
不及能在如此貧瘠之所建立起一座精巧絕倫的寺廟，還能召開如此規模的法會。
哪怕他不知到人間物價如何，但隨便一掃法會上各種用度，便知道召開這一場法會所需的消耗不下萬金。
修行中人不事生產，哪里來的這么多銀錢，怕不都是信眾供奉。
正感慨著，法會中心，一座蒲團之上，早有高僧落座。
只見一老和尚，胡須花白，滿臉皺紋，手持一串菩提佛珠，緩緩開口。
其聲不大，卻清晰的回蕩在整個寺廟中每一個人的耳邊。
“大般涅槃經者。蓋是法身之玄堂。正覺之實稱。眾經之淵鏡。萬流之宗極。其為體也。妙存有物之表。周流無窮之內。”
……
“所以生滅不能遷其常。生滅不能遷其常。故其常不動。非樂不能虧其樂。故其樂無窮。”
……
“故大涅槃以無創疣為義名。斯經以大涅槃為宗目。宗目舉則明統攝于眾妙。言約而義備。義名立則照三乘之優劣。至極之有在。”
……
李行大概感受了一下，老和尚對自己的聲音控制的相當到位，準確的傳遞到了寺廟的每一個角落之中，唯有寺廟之外，連一聲咳嗽也聽不到。
這讓他不由想起唐僧師徒取經，摩訶迦葉所要人事時如來所言，“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討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還說賤賣了”的話。
不提李行心中腹誹，只說臺上老和尚講經不斷，一篇涅槃經由淺入深，字字珠璣，令臺上臺下僧侶信眾如癡如醉，時而手舞足蹈，時而抓耳撓腮，皆沉浸在佛法之中。
一篇經文，足足講了三天三夜才停下，眾人卻絲毫不覺疲憊，反而有些意猶未盡。
隨后，便有諸僧開始談論佛法，李行也打起精神，等待合適的時機。
然而，諸僧論法，皆無疏漏，直到最后，兩個僧人爭論不休，難解難分。
原來，三論宗講究“緣起性空”，又道“一切皆空”、“諸法性空”，在空這個字上，二人有了沖突。
一人道：“空者外物，認為天地為空，萬物皆空，為佛性存。”
另一人道：“身者為空，認為天地恒昌，佛法無改天地，可改自身，自身為空，則一切皆空。”
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恰好，此時微風起，吹動法會上的經幡，二人便以為論。
支持外物為空的僧人道：“外物為空，便如此刻風吹幡動，并非幡動，而是有風吹過，拂動經幡，經幡方動，可見空者外物，為本性不動。”
支持身者為空的僧人反駁道：“此言差矣，若外物為空，因何能帶動經幡，吹風經幡，正是因為身者為空，經幡未空，才為吹風而動，若經幡已空，則外物不擾，當是身者為空才對。”
二人相持不下，各不退讓，最終，一人提議道：“罷了罷了，既如此，請印宗大師為你我分辨如何？”
如此，二人鬧上臺去，將其爭執道出。
得知二人爭論，不止是印宗法師，臺下諸僧并四周信眾也議論紛紛，有認為是風動的，有認為是幡動的。
眼看就要落的二僧爭執不休的局面時，忽然，人群中傳來一個平淡的聲音。
“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
這話一出，宛如一塊巨石砸入平靜的水面，瞬間掀起巨大波瀾。
眾人眼前的迷霧瞬間被這平靜的聲音擊碎，紛紛轉身看去，一身穿緇衣芒鞋的青年和尚，手持佛珠，宛如泥胎木塑的佛像一樣，佇立人群之中，好似佛祖菩薩，俯瞰人世一般，充滿了禪意。
原本紛亂的人群，在看到對方的剎那，便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聲過重，會驚擾了對方一樣。
臺上本敏思苦想的印宗法師，見到來人更是臉色一變。
并非是為對方的氣質而折服，而是印宗法師一眼看出眼前的青年和尚雖外表年輕，一身佛法修為卻還在他之上，已證菩薩道果。
印宗法師不敢怠慢，急忙起身走下臺去，雙手合十高呼一聲佛號，行了一個佛禮。
“南無阿彌陀佛，貧僧印宗，不知今日法會僅有大能蒞臨，怠慢之處，望請恕罪。”
李行微微一笑，打了個禪機，還了一禮，“阿彌陀佛，有常無常，雙樹枯榮，南北西東，非假非空。既是諸法空相，何來罪與無罪，大師著相了。”
“貧僧惠能，舊聞印宗法師大德，今大師講經說法，貧僧不請自來，望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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