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嚼龍 > 第167章 鞠躬盡瘁
  崔氏老仆將手里的毛筆一扔,重又將珠兒的肉身抱起。

  一股黑黃色虎煞涌上了這可憐孩子的脊背,在那片血海波濤之上蓋了薄薄一層,就好似海面上起了一層昏黃霧氣,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隨即,老仆依舊將珠兒的脊背朝上,緩緩舉過自己頭頂,朝那條螭虎魚湊了上去。

  就在他作畫的這么片刻功夫,半空中那條怪魚的身形已經愈發模糊,看上去就像是一團勉強匯聚在一起的黑黃色彩墨,其神尚在、其形漸散。

  見狀,崔氏老仆立刻高聲祝禱:“崔氏子珠兒陳詞敬告,謹以血軀、奉為犧牲,伏愿垂憐、生死無怨!”

  也不知是他的祝禱起了效果,還是螭虎魚實在找不到旁的生路,總之那條怪魚在感應到珠兒背上的虎煞與血海之后,只是略一猶豫,就一個猛子扎了進去。

  崔氏老仆立刻將兩臂一縮,把珠兒捧回到身前。

  他收回覆蓋在血海波濤上的黑黃煞氣,一雙老眼死死盯住了這可憐孩子的脊背。

  只見螭虎魚已經沒入珠兒的肌膚,潛入那片血色波濤之內,此刻雖是身形凝滯、一動不動,但色澤濃烈、栩栩如生,宛若才畫上去的一般。

  “成了!”

  崔氏老仆揚起兩條粗大濃密的斑斕虎眉,已是喜動顏色:“便是崔氏歷代最杰出的子弟也未必能將整條螭虎魚靈納入體內,更何況還是這么大的一條,偏偏老朽竟將此事做成了!哈哈哈!”

  狂笑聲中,齊敬之暗暗攥緊左拳,將青銅小鏡收回,右手中的牛耳尖刀卻不曾歸鞘,身上的赤鬼面甲和虬褫銀甲亦不曾收回。

  說起來,對于齊敬之的鬼面銀甲,崔氏老仆從始至終恍若未見,每每直視猙獰鬼面,皆不曾露出過半點異色,反倒是對克制虎煞氣的牛耳尖刀頗多關注。

  這人要么就是確實有些見識,曾見過類似的東西,這才絲毫不以為意,要么就是一心只想著自家的大事,根本就沒心思理會。

  齊敬之看著這個再次展露出瘋魔之態的老仆,只覺此人實在有點不可理喻。

  在他看來,這所謂的納靈入體其實算不得稀奇,江湖術士有不少就是這個路數,譬如金刀魏氏便是被赤金刀改換了血脈,將刀中特有的金氣納于體內溫養,更別提昨夜哥舒大石才剛剛演示過一遍何謂“藏劍心腸、吞舟肚量”。

  只是這種手段雖然進境極為神速,甚至有可能就此逆天改命,但其中的風險無疑也是極大,稍有不慎就會死得慘不可言,乃至禍及身邊親近之人。

  可用珠兒將死未死的肉身來納靈入體,又是所為何來?

  須知珠兒是沒有修行資質的,只是因為倀鬼童子的氣息加持才能將螭虎魚靈騙過一時,更何況如今倀鬼童子已經被青銅小鏡吞噬,珠兒的肉身怕是維持不了多久就要徹底死去,崔氏老仆處心積慮設下這個局,半是欺騙半是逼迫地將螭虎魚納入其中,又能有什么用處?

  更何況金刀魏氏為了溫養赤金刀,那可是全族都做了刀奴,哥舒大石亦是甘冒奇險,又天生資質、心性皆是不凡,這才能一舉成功,而如今崔氏卻只有珠兒的一具將死肉身而已。

  果不其然,齊敬之心里才起了這個念頭,珠兒背上那幅粗制濫造的《螭虎魚圖》就生出了異變。

  只老實了幾息時間,圖中的螭虎魚就不安分起來,開始在血海中四處游動。

  珠兒年紀尚幼,脊背本就不夠寬闊,圖中血海就更是狹小逼仄,這條三尺多長的螭虎魚哪里施展得開,四處碰壁之下愈發狂躁,登時就將圖中未曾干透的血色墨跡攪得一團糟。

  崔氏老仆的笑聲戛然而止,立刻又將珠兒的肉身扔回書案上,撿起先前的毛筆,在珠兒后心刀口里胡亂蘸了蘸,就朝那條螭虎魚點去。

  起初螭虎魚全無提防,身軀上被老仆一口氣點上了七八處血色墨點。

  這些血色墨點宛如釘子一般,將它死死釘在了原地。

  然而不過是數個呼吸的功夫,這些血釘就迅速滲入了珠兒的肌膚,融入了那片血海之內。

  螭虎魚驟得自由,才只擺動了一下細尾,頃刻間又是一連串血釘加身,只得再次僵在原地。

  崔氏老仆眼睛都不眨一下,手中毛筆運使如飛,毫不停歇地將一枚又一枚血釘點了上去。

  時間不長,珠兒背上就出現了一大團血污,先前用以勾勒血海的線條有不少已經再難分辨,血釘的禁錮之效也因此減弱大半。

  那條螭虎魚每次脫困之后,已經有余暇向前游出一小截,才會在相對潔凈的海域被釘住幾息時間。

  它也只肯往線條尚在、沒有血污的海域游,對被大團血污覆蓋的地方不屑一顧。

  眼看再這樣下去,能容許螭虎魚騰挪的空間就要消失殆盡。

  到了那時,只怕這幅臨時繪就的《螭虎魚圖》也會就此毀去,再無納靈之效。

  也許真如崔氏老仆所說,扔在地上的那幅《螭虎魚圖》畫卷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寶物,但顯然也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畫得出來的。

  然而不知為何,面對即將功虧一簣的局面,崔氏老仆臉上竟是不見絲毫焦急之色,反而愈發沉靜起來。

  他忽地將毛筆交到左手,以筆做刀狠狠戳在螭虎魚身上,將其死死釘住,同時右手扯開了自己的上衣,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

  緊接著,他便用自己兀自血淋淋的食指在胸前勾勒起了水紋線條。

  這一次遠比他先前在珠兒脊背上作畫時還要倉促,畫出的線條歪歪斜斜,連形似都做不到,只能算是寫意。

  齊敬之看得眉峰緊蹙,實在想不明白對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如果說珠兒因為身具崔氏血脈,哪怕沒有修行資質,也能設法將螭虎魚暫時騙過,讓其安分片刻,這個老仆可是連崔氏血脈都沒有。

  方才對方可是說的明白,崔氏自有鉗制之法,外人再如何勤勉修行,也是無法得到如此巨大的螭虎魚靈認可的。

  他若是在自己身上再原樣來上一遍,不成功還罷了,若是真能納靈入體,螭虎魚的反抗只會更加暴烈,那還不如直接抹脖子來得痛快。

  “嗯?不對!”

  齊敬之的目光停在崔氏老仆那兩道斑斕虎眉上,立時又有些不確定起來:“今夜雖然事發突然,但此人連同崔氏家主早已謀劃良久,先前所為便一環套著一環,竟是每一步皆有深意。”

  “他執意要先在珠兒身上施為一番,再將螭虎魚靈倒手到自己身上,只怕也不是無的放矢。只不過聽對方的口風,似乎崔氏歷代先祖都不曾這樣弄險過,究竟能不能成猶未可知……”

  崔氏老仆忙碌之余,忽然發現倀鬼童子已經悄然消失無蹤,似乎是被齊敬之不知用什么法子輕松處置了,甚至此刻這個緝事番役正提著那柄寶刀冷眼旁觀,他的一張老臉上立時微微變色。

  于是,這個老仆手上活計不停,卻依舊朝著齊敬之擠出了一絲笑容,似是沒話找話道:“老朽今日曾聽我家少爺說起,齊緝事不遠千里將赤金刀送還魏氏,如此義舉實在令人欽佩!少爺還說,像齊緝事這樣的至誠君子,崔氏正該好好結交一番!”

  齊敬之立刻就明白了對方說這番話的用意,不由得心中一曬。

  只因此人獨自前往白云宮后園、警告自己莫要管崔氏的家務事時,可沒有這樣的好聲口,更瞧不出半點想結交的意思。

  念及于此,齊敬之當即搖頭一笑:“我此行只是為了找鬼崽子了結舊怨,順帶瞧瞧它和背后那位主上在謀劃些什么,余者皆不關心。更何況要說至誠,老丈為我展示講解了諸多崔氏隱秘,那是再坦誠也沒有了。若是接下來的事情不方便外人觀看,齊某立刻就走。”

  沒想到崔氏老仆卻是搖了搖頭,語氣誠懇地說道:“齊緝事想看便看,崔氏乃是堂堂圣姜門庭,向來光明磊落,無事不可對人言,更不會瞞著鎮魔院!”

  老仆這話說得很是冠冕堂皇,若不是把齊敬之當成了傻子,就是根本不信齊敬之所言,生怕他因為先前的事情心有芥蒂、出手壞了崔氏的大事,這才不得不敷衍幾句,想要將他安撫住。

  老仆的話音才落,書案上珠兒的脊背忽地砰然炸裂,飛濺起血肉無數,甚至那桿釘住螭虎魚的毛筆也一并斷成了數截。

  一時間,書房之中的場面極是血腥慘烈,就連始終只在窗邊露著一張臉的崔氏娘子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齊敬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方才大半心神都在老仆和珠兒身上,倒沒有怎么留心這個婦人,此刻看見她的臉,忽就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

  他心里立刻就加了幾分小心,打定主意絕不能背對南窗。

  就在這時,螭虎魚靈從一片狼藉的書案上飛了出來,在半空中緩緩游走,看上去全無在血海中的狂躁憤怒之態,反而一臉迷茫地東看看、西嗅嗅,似乎是在奇怪《螭虎魚圖》去哪了。

  齊敬之的目光又立刻被吸引過去,一邊散去用以遮擋血肉的煙霞羽衣,一邊心中暗道:“這些螭虎魚靈的記性可當真不怎么好。”

  先前這些畫中之靈每次被血液吸引,就要重新打一架,分出個勝負,而且只要與畫卷相隔稍遠,就再也找不到歸路,若非如此,它們也不會被崔氏老仆算計成這樣。

  與此同時,在齊敬之的感應之中,這條螭虎魚靈身上的氣息似乎是……溫順了一些?

  “難道說……相比起魏氏族人長年累月地溫養赤金刀氣,崔氏老仆是想用這種更為暴烈的方式,在最短的時間內磨去螭虎魚靈的兇性戾氣?因為族中沒有哥舒大石那樣的雄才,所以就只能拿命去填?”

  “難不成想在東海六州這片地面上修行有成,非得選擇如此酷烈的方式不可?”

  “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崔氏家主不可能讓最后的好處落在一個老奴身上,眼前這個老丈又多半是個忠仆,那么……”

  齊敬之扭頭望向通往書房里間的那扇門,門外鬧得沸反盈天,崔子韜卻依舊在里頭高臥酣眠,不見半點動靜。

  崔氏老仆卻沒有關注周圍人等的動靜,甚至沒有抬眼盯著螭虎魚靈,反倒將全部心神放在了胸前那幅愈發粗制濫造的血圖上,比之先前更多了幾分從容不迫的氣度。

  片刻之后,直到他反手將圖名和落款歪歪斜斜地題好,這才抬起頭來,看向了那條因為身軀再次模糊散逸而再次變得焦躁不安的螭虎魚靈。

  崔氏老仆又定定瞧了半晌,眼見螭虎魚靈幾乎散成了一團濃墨,這才單腳在地上一蹬,同時雙手在書案上一撐,整個人從地上騰躍而起。

  他的兩道粗大濃紋尤為醒目,當空搖擺著,色彩斑斕、虎虎有威。

  隨著身形逐漸拔高,老仆奮力挺起皮膚松弛起皺、肋骨根根可見的胸膛,迎向了半空中的螭虎魚靈。

  毫無意外的,再次走投無路的螭虎魚靈這次連猶豫都沒有,立刻就鉆進了他胸前的血海波濤之內。

  老仆如遭雷擊,身軀驟然一僵,接著就重重砸落了下來。

  他仍沒忘了要以單腳著地,可惜身上沒什么力氣,膝蓋一彎、腳底一滑,整個人登時向后軟倒,若非被一條有力的臂膀托住后腰,只怕就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看著這個早些時候還在人前保持著世家倨傲姿態的老人,看著他一步步變成如今這等狼狽虛弱模樣,齊敬之心里既無同情、也無鄙夷,只是輕聲問道:“接下來怎么做?”

  “嗐,除了最后一步,也無須做什么,只看老朽能撐多久罷了。我多撐得一會兒,少爺也就多一分活下來的指望!”

  崔氏老仆扭頭看了少年一眼,輕輕搖了搖頭,隨即努力掙扎著站起。

  他慢悠悠地轉動身軀,等自己完全面向齊敬之時,又緩緩后退了兩步。

  他死死盯著鬼面銀甲的少年刀客,一對老眼中的光芒比之先前明顯弱了幾分,口中恨恨說道:“若非老朽打不過你,今夜之事又是箭在弦上,半點耽擱不得,非得聚齊了人手,將你滅口不可!”

  聞言,齊敬之褪去赤鬼面甲,朝眼前的老人灑然一笑:“若非如此,老丈只怕死得還要早些。”

  聽見這話,老仆的臉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忽又開口說道:“老朽虛度光陰數十載,今日方知何謂至誠君子!”

  說罷,他竟是緩緩彎下腰去,顫巍巍深揖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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