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打開門，門內一股熱流讓黃宗羲與顧炎武感到一陣的舒適，本來刷白的小臉也被這高溫熏得紅潤起來，二人這時向門內看去，只見一個看起來很年輕的青年正坐在一個火爐子前，爐子上還烤著兩個已經發蔫了的地瓜。
地瓜此物二人還是認識的，尤其是進入藍田之后，此物更是以一種街邊小吃的形式存在，在招待所不遠處就有一個推著車賣烤地瓜的，而且那地瓜吃起來，又糯又甜，顧炎武是格外的喜歡。
而這等美食，在江南之時卻很少見，不知是不是運輸不方便。
二人站在門口，李朝生這時也轉身看起，只見這時兩個身穿儒衫的年輕人，一個看起來年長幾分的身穿一件澹黃色偏青的儒衫，而另一個年輕人的儒衫就是澹黑色偏藍色的，看起來很有特點。
“進來吧，外面冷。”
看到二人站在門口，李朝生并沒有起身相迎，也沒有做出什么禮賢下士的動作，而是坐在椅子上十分親切的說了一句：外面冷。
原因也很簡單，身份！
李朝生現在什么身份，雖然自稱藍田縣尊，可是藍田縣是什么樣子，大家伙心里都應該清楚，這那里還是一個縣，這明顯就是一個省啊，現在整個陜西，甚至包括一大部分湖北，河南，山西少部分地區，都屬于藍田范圍，如果嚴格來說都應該是藍田。
所以李朝生這個藍田縣，幾乎相當于兩個省那么大了，要知道整個大明也就兩京十三省而已，現在李朝生已經占據其二，所以說李朝生可不是什么縣尊而是真正的西北巨擘。
以黃宗羲，顧炎武二人的士人身份，到了任何一個地方，面對任何一個七品縣令都不會有任何問題，這個縣令也要對二人以禮相待，可是在李朝生這里他們就不好使了。
李朝生，那是什么，那是占據天下十五分之二的大軍閥，兩個窮書生，就算有點名聲在他眼中也完全不夠看，所以李朝生這個態度已經讓二人有些受寵若驚了。
本來二人都以為李朝生會以一種上位者的身份來面對他們，可是沒想到李朝生竟然如此平易近人，說話也顯得很親切，就感覺像是自己朋友一般，并不咄咄逼人。
黃宗羲，顧炎武二人邁步進了屋子，谷子把門關上，外面的冷風這時已經吹進了屋子，可別把縣尊給凍著了。
“見過李縣尊。”
黃宗羲，顧炎武二人進了屋中，對著李朝生便是拱手行禮，李朝生擺擺手道：“遠道而來不必客氣，看二位穿的如此之厚，這北方天氣不適應吧。”
黃宗羲與顧炎武聞言笑道：“是啊，北國風光確實與南國不同。”
李朝生聞言笑道：“哈哈哈，也是，來坐，離爐子近一點，暖和。”
“谷子，搬兩個凳子來。”
“是，縣尊。”
谷子應了一聲，緊跟著搬了兩把椅子來，黃顧二人連忙出聲感謝，李朝生笑道：“謝什么，既然來到了我藍田縣，都是客人。”
說著李朝生拿起一個剛從爐子上拿下來，已經稍微涼了一些的烤地瓜掰開，遞給二人道：“嘗嘗我親自烤的地瓜。”
二人聞言連忙道謝，緊跟著接過李朝生的地瓜，顧炎武比較灑脫當下就吃了起來，黃宗羲確實很有風度，等了片刻，才開始小口品嘗。
李朝生給谷子一個眼神，谷子端了兩杯茶水過來。
“我這藍田地處西北與江南繁華之地不同，沒什么可招待的，就先嘗嘗我們藍田特產地瓜吧。”
聽了這話，顧炎武直言直語道：“人都言，關中面食最好，當以小麥為特產，為何現在成了地瓜了？”
李朝生聞言笑道：“何為特產，所謂特產就是此地這種東西最多，別地沒有，或者很少，方為特產。”
“而現在關中人家，若有十畝地，五畝地會種地瓜，三畝地種玉米，一畝種蔬菜，還有一畝才是種小麥的，所以現在藍田的特產就是這地瓜，藍田人食物中，地瓜也占有很大的比例，可以說藍田的繁華，有三分之一是建立在這小小地瓜上的，所以我才說，藍田特產是地瓜。”
聽了這話黃宗羲看看手上的地瓜道：“此物我也知道，江南之地有人販賣，可是價格比粟米還高，如何當得了主食？”
李朝生笑道：“江南魚米之鄉，本就不缺乏糧食，這地瓜雖然味道奇特，可是卻過于甜膩，若是左餐味道不佳，吃多了會膩，所以才不被江南人所喜歡吧，至于你說的江南地瓜賣的比粟米貴，那主要是因為運費貴，這地瓜貴就貴在了運費上。”
“其實地瓜的產量是比粟米高的。”
李朝生自己拿起一個地瓜吃了一口道，聽了這話顧炎武道：“地瓜產量比粟米高？那能高多少？”
李朝生笑道：“沒多少，也就幾倍吧。”
“幾倍？”
聽了這話黃宗羲，顧炎武都是驚叫出聲，兩個讀書人這時也顧不得體面了，這個消息足夠他們驚呼的了。
好半天二人才回過神來道：“如此說，藍田若是種地瓜，以藍田的體量，便足夠供應數省百姓吃飽肚子了？”
李朝生聽了這話道：“理論上應該是這樣的，不過這不現實，我剛才說了，地瓜吃多了會膩，而且還會營養不良，所以藍田的地瓜種植量最多也就達到一半，再多就不現實了，老百姓也要換換口味啊。”
聽了這話顧炎武道：“李縣尊，說一句冒犯的話，現在大明有幾十萬上百萬百姓吃不飽飯，有的甚至會被活活餓死，若是縣尊讓全縣百姓都種植地瓜，到時候藍田的產糧就可以供數省百姓吃喝，可以讓他們無有凍餓之憂，這可是天大的功德，縣尊何樂而不為呢？”
顧炎武這話說完，直勾勾的看著李朝生，李朝生聽了話沒說什么，臉上只是浮現出澹澹的笑容，看向了黃宗羲道：“你也是這么認為的嗎？”
黃宗羲聽了這話輕輕搖頭道：“我沒想好。”
李朝生聞言看了看黃宗羲沒說話，而黃宗羲真的沒想好嗎？不，他想的很明白，其實他并不認同顧炎武的看法，什么叫做鼓勵一省百姓都種植地瓜，去解決其他省份的饑荒問題。
這不單不現實，而且還很幼稚，你憑什么讓李朝生為了其他省份的百姓而損害他藍田的利益，而李朝生又憑什么要求自己治下的百姓放棄自身應該得到的利益？
這不合理啊，好，就算藍田人均圣人，都是悲天憫人的人物，可是就算如此你覺得藍田糧食多了，別的地方的百姓就能吃得起糧食了嗎？
糧食的運輸，售賣，都需要靠商人，而商人無利不起早，你以為藍田糧食足夠多，售價便宜，糧商們把糧食運出藍田還會以極低的價格售賣嗎？
不會這些糧商甚至愿意一把火把這些糧食都燒了，他們也不會愿意低價賣給其他地方百姓的。黃宗羲出身并沒有顧炎武清貴，他有過一段十分貼近普通百姓的生活履歷，甚至他還親自見證過商人是和做買賣的。
他深刻的懂得了商人的無恥，為了利益他們愿意踐踏任何法律，道德，甚至是作為一個人的底線。
因此黃宗羲還是一個不錯的經濟學家，對此他在他的經濟理論中，還提到了一個重要的觀點，也被人稱為黃宗羲經濟定律——積累莫返之害。
所以黃宗羲不認同顧炎武所謂的犧牲一省之地而酒他人的義舉，但是作為多年好友，同行伙伴，這時候他卻不能當面駁斥他，不然自己成了什么人了？踩著兄弟肩膀，炫耀自己的無恥小人嗎？
可是你要讓黃宗羲昧著良心同意顧炎武的觀點，他也做不到，如果他如此人云亦云，他不就成了他最瞧不起的附庸嗎？
因此他說沒想清楚，說白了就是給顧炎武留點面子，顧炎武看著黃宗羲這個樣子，知道自己這位仁兄是不同意自己的觀點，這也沒啥，他們作為好友，并不是那種互相捧臭腳的，若是互相有做的不對的地方，二人也愿意相互指出來，就算為此大吵一架，也不會影響到二人的感情。
不過黃宗羲這時候沒有反駁他，而是選擇了閉嘴，顧炎武也能感受到黃宗羲對自己的兄弟之情。
不過顧炎武并不覺得自己錯了，今年韃子入寇，而且山西之地還招受了旱災，山西一度糧價飆升，為了救災，顧炎武聽人說崇禎從內帑擠出了五萬兩銀子，皇后也把自己的金銀首賣了些，拿出了兩萬兩，全都救災了，可是就算如此也是杯水車薪，據說崇禎皇帝已經很多年沒有置辦新衣服了，就連皇袍上都封著補丁。
可是藍田卻有的是糧食，甚至這里還有高產的紅薯，若是藍田人勒緊褲腰帶，種上幾年紅薯，支援一下山西，河南等災區，會救下多少人啊？
崇禎都能放下榮華富貴，為了災民捐款捐物，甚至不吃肉，不穿新衣服，而藍田人為什么不能這樣做呢？
這就是顧炎武的想法，當然這倒不是顧炎武做作，只是這個時代有些書生就是如此悲天憫人，甚至還有點小天真，而且顧炎武也從來不吝嗇自己的財產，若是有窮人，他也愿意把財產換成糧食，救助一下這個窮人。
顧炎武目光炯炯的看著李朝生，李朝生從谷子手里接過茶杯喝了口茶道：“你說的問題我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損我藍田百姓的利益，可以活大明萬千子民，需要我當一回圣人，做一個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普度眾生？”
顧炎武聞言道：“天下都言，藍田縣尊乃真正為國為民之人，難道傳言有誤，縣尊并不是那為國為民之人？”
顧炎武的話讓李朝生笑了，道德綁架，果然是這個時代常用的手段，不過這對李朝生沒有任何作用。
李朝生笑道：“顧先生有些偏聽偏信了，有人說李某是為國為民之人，還有人罵李某是亂天下之蓋世梟雄，如果顧先生愿意去問問周延儒，楊嗣昌這些文人，他們估計會把李某形容成十惡不赦的惡魔，可是李朝生就是李朝生，一個普通的人而已。”
顧炎武聞言一愣，他沒想到李朝生會這樣破局，緊跟著李朝生道：“李某出身升斗小民，知道的道理也很簡單，那就是自家人管自家事，我是藍田縣尊，自然只要管好藍田人的事情就可以了，大明百姓的事情，應該有大明皇帝管，而不是讓我犧牲藍田百姓的利益，去救助大明百姓，如果我這樣做了，我才是真正的王八蛋。”
“這就好像你家里母親病了，你手里有一副藥，吃了這副藥，你母親就會痊愈，可是呢，你家周圍鄰居都病了，他們也需要你母親手里這副藥，而你現在有一個選擇，第一把這副藥分給你們的鄰居，然后呢，你母親沒有藥，當然也不會死，只會落下終生殘疾，而另一個選擇就是你把藥留給母親，你母親會康復痊愈，請問你怎么選？”
李朝生看向顧炎武，顧炎武聞言臉色變得難看起來，眉頭緊皺十分糾結，黃宗羲聞言在一旁嘆了口氣道：“我替忠清回答吧，若是我，我會選擇讓母親痊愈，鄰居的生死自然有他們家人負責，怎么可以強行加在我身上呢？”
李朝生聞言笑容不改反問道：“那你們家忠清為何張口就要犧牲藍田人的利益去救大明百姓呢？”
黃宗羲無語，李朝生轉過頭看向顧炎武道：“顧炎武，你自己想當圣人可以，可是你不能要求我也當圣人，更不能要求藍田百姓都跟著你當圣人，你顧炎武張口仁義道德，閉口天下百姓，好像就你能拯救天下一般，你若是真的那么偉大，你就應該用自己的力量去拯救他人，而不是天天想著犧牲別人的利益，滿足自己的報國情懷，我藍田百姓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就是為了把自己的生活過好，而不是當圣人，而你卻一張嘴就要讓他們舍己為人，憑什么？就憑你顧炎武臉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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