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奶笤帚疙瘩的威逼之下,大孫子只好從炕沿上站起來。
走到門口,掀著門簾又停住了,回頭說:
“既然讓我繼續提供平價白糖,那還賣什么糖葫蘆啊?
賣一串糖葫蘆才掙幾分錢,不如直接賣白糖,一斤白糖能掙好幾毛呢。”
“對啊大哥!”三倉一翻身從炕上爬起來,興奮極了。
臉上還掛著眼淚鼻涕,像個花臉貓似的。
大哥心里又是一酸。
見三倉哭得傷心,爺爺奶奶和母親都跟著掉淚,難道大哥就是鐵石心腸嗎?
小三兒是70年出生,屬狗的,自己親爹去世那年,他才三歲。
還不知道“死”意味著什么,有的嬸子大娘摟著他囑咐,看到大哥二哥哭的時候,你也要跟著哭。
可他一直都在笑,感覺這么多人好熱鬧啊。
后來為了裝哭,把唾沫抹到眼皮上。
再后來大了幾歲,在街上玩,總是被別的孩子打。
老農民樸實,老農民的孩子更是樸實地認為,但凡少爹沒娘的孩子,都可以毫無負擔地放手欺負。
村里還有兩個沒娘的孩子,也是整天被別的孩子打得死去活來。
三倉雖然有大哥二哥護著,可畢竟大哥二哥不能一步不離地看著。
小時候挨了很多打。
就是這幾年,憑著他自己的狠勁兒,總算不受欺負了。
現在看到賺錢的機會,再也不睡懶覺了,干活也不滑頭了,不顧一切都要去掙錢。
說到底還不是窮的嗎!
他就想通過自己的勞動,讓自己和家人過上好日子。
說實話真的不算錯。
他的想法是對的,他爆發出來的吃苦耐勞也是值得贊許的。
大哥的釜底抽薪,斷了他的財路,他的傷心絕望是可想而知的。
看弟弟哭得那么傷心,大哥的眼淚只能在肚子里流。
他絕對不能表現出一星半點的同情和支持。
只要家庭條件允許,對于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來說,除了上學,其他干什么都是錯的。
這是原則,是大哥的底線。
“也對啊!”虼蚤奶奶和大兒媳對視一眼,臉上全都滿是驚喜。
反正老大能搞到應有盡有的糖票,那就干脆賣白糖好了。
那來錢多快啊!
爺爺卻是有些遲疑,總感覺好像哪里不對:“倉,這——行嗎?”
“有什么不行。”大孫子放下門簾,轉回身來認真地說:
“我不但能搞到糖票,布票,自行車票,縫紉機票,電視票,什么票都能搞到。
我聽說在城里的黑市,一張縫紉機票能賣一百多塊錢呢。
一個月賣出十張二十張的票,那不能掙好幾千塊錢!”
“對啊對啊大哥,我去賣票——”三倉聽得都要瘋了,一個鯉魚打挺,準備跳下炕擁抱大哥。
被爺爺一把撕住后襟,又給拽得翻倒在炕上。
“什么叫對啊?”爺爺郁悶地說,“你根本就沒聽出你大哥話里的意思!”
“大哥不就是說掙錢嗎,還有什么意思?”三倉很懵。
“你大哥是說掙錢,可是那錢你敢掙嗎?就怕你有命掙沒命花。”爺爺照三倉腦袋上敲了一記:
“那叫投機倒把,犯法。
去年我和你奶奶在關東,整天見那些游街的,都是投機倒把。
那么冷的天,五花大綁,胸前掛著大牌子,上面寫著投機倒把分子。
犯法的事,不能干。”
“那——光賣白糖呢?”三倉還不死心。
“那也犯法。”爺爺說,“你平價買出來,高價賣,不是投機倒把是什么?”
大哥說道:“爺爺說的對,供銷社里面的白糖都讓咱買走了,老百姓只能買咱手里的高價白糖,老百姓罵娘,國家受損失,便宜讓咱一家賺了,你不覺得虧心?”
三倉蔫了,低下腦袋,小聲嘟囔:“那我還是賣糖葫蘆好了。”
“你盡管去賣啊,我一句不讓你賣的話都沒說吧!”大哥說。
“你是沒說不讓賣,”三倉氣憤地叫道,“可你說以后搞不到糖票了,我們要是用高價白糖蘸糖葫蘆的話,那還掙個屁啊?”
“哦,你的意思是說,大哥搞不到糖票,你們的買賣就不掙錢了是吧?”大哥說道,“那你們掙的到底是誰的錢?”
屋里的人一下子愣了。
大哥繼續說道:
“你們有沒有想過,之所以糖葫蘆能有那么高的利潤,是因為用的是平價白糖?
我從供銷社的朋友那里搞糖票,表面上不花錢,其實里面都是欠人的人情。
早晚會找回去的。
也就是說,你們的利潤,都是從我身上出來的。”
大家都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說實話,誰也沒有往這方面想過。
過了好長時間,爺爺才遲疑地問:“倉,欠人情也沒什么,我在想,你要是糖票搞得太多了,算不算投機倒把?”
“您說呢?”
屋里再次沉默。
又是良久,爺爺拍拍三倉的背:“三倉,咱不賣糖葫蘆了。”
三倉的眼淚刷地流下來。
咬著下唇狠狠地點著頭。
他怎么會聽不明白呢,要是大哥一直這樣大量地搞糖票,就是投機倒把,是犯法。
可是一想到那么好的買賣做不成了,他又忍不住的傷心,絕望。
母親對老大道:“那你別再弄了,狗咬和山魚這一段時間也掙了不少錢,你已經幫他們大忙了。”
“我就是想幫,他們也干不了幾天。”兒子說,“開春了,眼看著天熱了,糖葫蘆會化,這買賣天熱就沒法干了。”
三倉的眼淚流得更猛了。
這下徹底絕望了。
從沒想到過這些,他還以為糖葫蘆可以賣到天荒地老,五冬六夏都可以賣呢。
長這么大,家里從沒余下糖,不知道那東西會化。
以為跟玻璃和石頭是一樣的東西,不懼嚴寒酷暑,照樣是一如既往的晶體狀。
母親見三兒子哭得那么傷心,于心不忍,安慰他說:“別哭,不賣糖葫蘆,咱可以干點別的。”
這話——氣得老大都想跺腳。
合著自己說了半天,白瞎了。
自己繞來繞去,目的不就是要絕了三倉做生意的念想,從而老老實實去上學嗎!
而母親呢,卻是一門心思琢磨著讓三倉干點什么。
就是不想著讓他去上學。
“娘,您覺得一個十三的孩子,他能干點什么?讓他跟著你們種地?沉鋤大镢的,他還不如镢頭高,掄得動嗎?”
“就是不種地,干點什么不行啊。”母親說:
“現在做買賣的越來越多了,就是不賣糖葫蘆,還可以賣點別的嘛。
我覺著俺三倉是塊做買賣的料,能吃苦,腦子靈活,他就是長著一副做買賣的腦瓜。”
說到三兒子的經濟頭腦,母親變得興奮起來,眉飛色舞地跟老大描述了三倉經營糖葫蘆的過程。
一開始的時候,大約就是從正月初二那天晚上。
當時梁進倉給倆光棍灌輸生意經,三倉聽得入了迷,感覺大開眼界。
尤其是倆光棍給他們兄弟倆一人一支糖葫蘆,大哥還付了錢,表示親兄弟明算賬。
倆光棍收了錢,每人還找回二分,表示對自己人只收本錢。
這讓三倉一下子發現了商機。
從初三開始,他一直跟著大哥去幫助倆光棍干活,而且干得特別賣力。
其實他背后跟倆光棍達成一個協議,批發協議。
五分一支的糖葫蘆,他以四分一支的價格從光棍手里拿貨。
然后等光棍出村賣糖葫蘆的時候,村里的孩子是買不到糖葫蘆的,三倉手里的貨正好填補空白,五分一支。
一支糖葫蘆賺一分。
每天都有好幾毛的進賬。
這小子發大財了。
雖然壓歲錢有五塊之巨,但對于他們兄弟來說只是一個美好的畫餅,根本到不了他們自己手里。
只有通過他自己的勤勞和智慧,賺到的錢,才實實在在屬于自己支配。
過了正月十五入學了,孩子們手里僅有的零花錢也早已精光。
但是嘗到賺錢的巨大快樂的三倉,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他在教室里已經坐不住了。
上什么學啊,遙遙無期,還看不到希望。
哪有眼前的賺錢來得實在!
經過這段時間在光棍那里的臥底,他不但把糖葫蘆的利潤搞得一清二楚,居然還掌握了蘸糖葫蘆的要訣。
偷著在家里搞實驗,大獲成功。
雖然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子確實心靈手巧。
糖葫蘆技術的到手,更加堅定了他的創業決心。
于是到倆光棍那里商量,表示自己不上學了,要單干。
倆光棍一聽肯定很難接受。
但是三倉跟他們說,自己也賣糖葫蘆,絕對不會影響到兩位叔,他只去倆叔去不到的地方賣。
這打消了倆光棍的顧慮。
可是聽三倉說要瞞著大哥,倆光棍又表示不能接受了。
瞞著大倉,那不就對不起大倉了嗎?
他倆深受大倉厚恩,報答還報答不過來呢,怎么可能瞞著他,在背后搞小動作。
三倉當時就哭了,他說之所以要瞞著大哥,是因為大哥要是知道了,肯定還要讓他去上學。
可是,家里弟兄姐姐多,只有大哥一個人在外面干,大哥太累了,每天早上兩點就起來上廠干活,晚上十二點多了還不回來——嗬!
三倉要替大哥分擔家庭重擔。
爭取快點掙錢,給家里蓋上大瓦房,讓大哥娶媳婦,云云。
一番話,感動得倆光棍哭得咕咕的。
真是個懂事的好孩砸!
于是,全力支持三倉。
除了幫他從大倉手里騙取原材料,還無償把山魚這里的工作間提供給三倉使用。
三倉的草把子也藏在廢棄的牲口棚里。
全家人,包括爺爺奶奶,都幫他瞞著大哥,全是這小子聲情并茂那一套表演的效果。
這是沒敢去表演給姐姐。
全家人也跟他一起瞞著英子。
大家都明白,只要英子知道了,就沒有大哥不知道的事。
說到英子,突然就勾起爺爺的心事。
這事其實在他心里琢磨一天了。
一直沒整理出頭緒。
現在突然讓他靈光一閃,感覺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辦法。
“咳咳,”爺爺嗽一下嗓子,這表示他要發表重要講話了,“倉啊,你意思是還讓三倉上學?”
“必須要上,別事都好說,就是上學這事,沒商量。”大孫子不容置疑地說。
“那好,爺爺就做主了,讓三倉繼續上學。”
三倉一下子急了,一把抓住爺爺的棉襖搖晃:“爺爺——”
意思是,爺爺您怎么能說話不算數呢,您可是答應過支持我的!
爺爺不理他,他決定,事分輕重緩急,在大事面前,三倉上不上學算是小事。
大孫子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爺爺,不知道他為什么轉變得這么快?
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陰謀?
爺爺眼里閃動著滿是憧憬的笑意:
“倉啊,你說的對,三倉才十三,還毛嫩,讓他再上幾年。
可是你們家孩子多,要是全上學的話,負擔太重。
所以我就想,三倉上,英子就別上了。
一個女孩子,能識倆字就行了,上多了沒用。
趁著現在地里還不忙,把你倆的事兒辦了吧!”
“好!”虼蚤奶奶一下蹦過來,在老頭身上猛拍了一下,“還是這個辦法好,就這么辦了!”
大倉娘倆卻是一下了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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