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看到了院子里還有一個人，走進了一看，確實有個人。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本身就很白的T恤衫，正在小院子里的花園里侍弄著一顆蘭花，正是上午我才見過的許璐璐。
那個放棄千億財產的奇女子！
我鬼使神差的走了過去，就站在柵欄外。
她很投入，完全沒有發現我的靠近。
我溫和的打了個招呼，“你好！”
許璐璐這才側臉，看看我，像是沒有聽見一樣，反側臉繼續侍弄她的蘭花。
我討了個沒趣，搖搖頭。其實打完招呼我又后悔，我能說些什么呢？
轉過頭，離去。
回到了山脊上的中軸線上，吳王宮里面似乎正在舉行宴會，大概不方便我過去參觀，于是我信步來到了七星塔。
可惜的是塔門緊閉，進不去。
繞過七星塔，準備下山，卻看見塔基的旁邊，也有一套幽靜的院子，沒有下面那些將軍府，學士府的威武大氣，看起來應該是個過去的農家小院，沒有雕梁畫棟，翹腳飛檐，紅墻綠瓦。說不上什么風格，但是原木黑瓦給人感覺異常的親切。
小院子里的小石桌旁邊坐著一個老人，須發皆白，正是上午見過的陳南的老師，好像記得姓魏，聽葉夏介紹過，這個惟楚城就是他設計的。古建筑的權威。
他正看向我，他的對面坐著一個男人，背對著我，看不清長相。屋子里走出來一個中年美婦，拿著開水壺，正默默的給他們倒茶。
魏老師看看我，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見狀，微微頷首，“魏老師好！”
魏老師似乎是想起了我，“上午我們見過是吧？在陳南的..........”
我點點頭，“是的！”
“進來坐會！”
我笑著搖頭，“不了！不打擾你們了！”
背對著我的男子這個時候也回過頭來，居然是古偉吉，傳說中的封疆大吏。
他皺皺眉，“進來坐坐吧！我們算是這次，應該是第三次見面了吧！”
我也就沒有推辭，推開虛掩的院子門，走了進去，“是啊！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我出了個餿主意，要挖陳南母親的墳，古偉吉先陳南一步趕到了竹林灣，那一次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只是那一次我們什么都沒有聊。
第二次是今天的葬禮，我就站在那么醒目的陽臺上，他一眼就能看到我。
古偉吉介紹道，“老師，這個就是陳南之前提到過的那個老鄉！”
魏老師慈祥一笑，“逼陳南回來的那個家伙啊！”
我不由得慚愧低頭，“當時什么都不知道，出了個餿主意！”
古偉吉的面相有些黑，憑添了幾分威嚴，“你不是葉夏的人嗎？跑這里來做什么？”
我笑笑，“我下午跟向婕一起參加了關于陳南遺產的會議！來不及走，就住在山下的宋城客棧，閑著沒事上來轉轉！”
“你還認識向婕？”
我點點頭，“所以，我不是誰的人！我只是恰好跟她們都認識罷了！”
我確實不是誰的人，我不想被被貼上任何人的標簽。所以，我要解釋。
古偉吉端詳著我，“你跟陳南很熟嗎？我們走后，你還去祭奠了他！”
“不算太熟，只是有過幾次深入的談話，他對我算是有提點之恩！”
古偉吉看我的眼神越發異樣，“深入的對話？深入到了什么程度？”
“比如大勢，比如造勢！”
古偉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這樣的話題確實很深，聽起來，他很看重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看在老鄉的份上，多給了我一些建議。還談不上看重！”
一旁的魏老師多了一句，“你都可以參與他的遺產處置，那說明還不是一般的看重！”
我慚愧的低頭，“沒有辦法，趕鴨子上架的！”
魏老師和藹的遞過來一杯茶，“我這個學生玩了一輩子的人性，他不會看錯人的！喝茶........”
“謝謝魏老師！”
這個時候，古偉吉站了起來，“老師，我還有點事要處理，反正您以后打算長住了。我下次再來看您！”
“你忙你的！”
“好！”
說完，古偉吉恭敬的鞠躬道別，然后匆匆離去。
封疆大吏當然都比較忙。
魏老師端起茶杯，看著古偉吉遠去的背影，“我這輩子最出息的兩個學生，一個已經離開，一個正在離開........”
剛才還和藹的魏老師，瞬間變得蕭索。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好也端起茶杯，默默喝茶。
魏老師嘆了一口氣，“這人啦，活到我這個歲數都還活不明白，所以到底還是忍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傷啊........”
說完，居然老淚縱橫.........
屋子里的中年美婦匆匆趕了出來，“你啊你，一把年紀了，犯不上.........”
今天是陳南的葬禮，陳濯嚎啕大哭，許璐璐悲愴而淚，第三個落淚就是眼前這個長者了。
我似乎也被悲傷感染，甚至還還想著若是有那么一天，我的葬禮上，又有幾人為我落淚呢？？？
如果薄情寡性能讓我飛黃騰達，那么我為什么一定要在意我死以后有沒有人落淚呢？
魏老師接過中年美婦遞過來的紙巾，輕輕的擦拭著淚花，“有時候我想啊，我寧愿我這兩個得意學生，做個普通的平凡人，起碼可以安穩的時不時見到，不用如此天人相隔，念及就忍不住落淚啊.......”
其實對于陳南的死，我并沒有多么的悲傷，不是我無情，偶爾也惆悵過，只不過這些無用的情緒，我覺得逝者已去，再多是悲傷除了影響自己，并不能讓逝者重生。
經歷了好幾次親人離世之后，我發現我已經不那么在意生離死別。
魏老師深呼吸了幾下，又勉強沖我一笑，“小伙子，見笑了！”
我真誠的回應，“魏老師對學生的至情至性，我羨慕還來不及！”
魏老師喟然一嘆，“其實這世間哪有什么至情至性，不過是當老師我就傾囊相授，當長輩我就力所能及！不過是學生們覺得這值得感恩，反哺過來的情義，又讓我受之有愧！又讓我誠惶誠恐。尋思著還有沒有可能再讓學生們走得更穩當一些，誰料想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我沉思了下，“說不定，陳南是求仁得仁呢？”
陳南當然知道黑水實驗的那些新式武器，竊取回來意味著什么。可是他還是義無反顧的去做了。
再深思下，生活在兩個女人的感情糾葛中，又或者是在愧疚中，求仁得仁的決心更容易堅定。
他過得不快樂，他不想不快樂，可是他沒有辦法讓自己快樂起來，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魏老師若有所思的看著我，“看起來你知道的不少！”
我點點頭，“恰好知道一點！”
魏老師笑笑，“你信風水嗎？”
我驀地一愣，“我是不信的，但是我的高中老師信！且也懂些堪輿之術！”
魏老師好奇的問，“那他對你們那里的風水有什么見解嗎？”
我點點頭，“他說舉水河盤帶，仙石山雄踞。二者互倚互成，孕育了五百年的氣運，勢必成就一代人杰！”
魏老師若有所思，“我是專門研究古建筑的，古建筑跟風水向來是一脈相承的。八年前我去過你們那一次，今天我又沿著舉水河走了一圈。你老師說得很對！但是你老師有沒有告訴你，這五百年的氣運不是一個人可以承受的？”
我老實的回答，“老師說過，五百年的氣運確實不是一個人能承受的。還說那氣運是一分為二的，舉水河的造化翻江蛟，仙石山嘯聚下山虎！”
魏老師有些渾濁的眼神陡然發光，“英雄所見略同！你老師現在在江城嗎？可不可以引薦一下？”
搞學術的人都是這樣，物以類聚惺惺相惜。特別是在這個現代社會，風雨堪輿被視作封建迷信的當下，有這么一個同類愛好者，且見地相通，自然是要結交一番的！
我不由得黯然，“老師在四個月前去世了........”
魏老師不由得扼腕嘆息，“天妒英才啊！可惜了，可惜了！若是你老師還健在，我是一定要上門討教一番的！”
“老師若是在的話，見到魏老師您也一定會一見如故！”
魏老師點點頭，“看得出來，你老師對你那是真心疼愛啊！其實這些話他不該跟你說的！所謂天機不可泄漏啊！”
我連忙點頭，“我老師對我，就像是您老人家對陳南一樣，關懷備至！”
魏老師搖搖頭，“第一次認識陳南的時候，是在圖書館，夜里十二點半！他還在那里看書。我記得很清楚，他看的是一本羅素的《人的理性》。他是建筑系的，這樣的哲學書籍根本就不在他專業范疇內。我就很好奇的問他，為什么看那本書。他告訴我說有人文的建筑，才會傳世！而人文包含的范疇，必然有哲學！”
我知道陳南是中大畢業的。相比較我那個二本師范，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但是有一樣我們是相同的，大學四年我們都在讀書。
我拿起了開水壺，給魏老師續杯，魏老師似乎沉浸在回憶里，“從那以后我就開始注意他。幾乎每天都可以在圖書館里見到她。但是他又不是那種讀死書的人，還經常可以在學校的運動場上見到他。他的專業成績很好，那個時候我的想法是讓他留校教書，繼承我的衣缽。你知道他說什么嗎？”
“他說什么？”
“他說象牙塔里的夢想太局限，所有的夢想都應該到廣闊的天地里鑄就！后來，就有了這座惟楚城！也就證明了他是對的。象牙塔里的夢想只能是在圖紙上，模型中。他幫我實現了夢想。我卻并沒有告訴他。舉水河由南而北，再由北而東，那是沖煞之象啊！”
我不由得發問，“那仙石山的氣運呢？”
魏老師含笑看著我，“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家的方位是不是坐南朝北，且獨門獨戶直面仙石山呢？”
我有些赧然，點頭承認。
魏老師哈哈一笑，“氣運這個東西很難講，你只要記住一句話，月盈則虧,水滿則溢,人滿則損！”
我贅述了一遍，“月盈則虧,水滿則溢,人滿則損！”
魏老師點點頭，“氣運這個東西，可以助推你一覽眾山小。但是半山腰的風景也很好！不要執迷于山高我為峰！說白一點，要那么多做什么呢？陳南如果不在那個位置，又怎么會把自己送上死路呢？”
我深以為然，確實如果不是控制了黑水，那么他這輩子都不會跟武器有關系，那么他樸素的愛國情感，也就無從表達，自然也就不會死！
我站了起來，朝著魏老師深深一鞠躬，“魏老師，受教了！”
自此以后，我的目標也清晰了許多........
魏老師悵然若失，“我也曾給陳南說過這句話。他卻回答，生而為人，身不由己！”
“生而為人，身不由己？”
我揣摩著這句話，確實很有道理，身而為人，豈能事事如愿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這有些消極了啊！”
確實，如果做不到的事情，都用這句話來解釋。生活本來就這么艱難，按照這句話來做，那不就是躺平嗎？
魏老師點點頭，“可能我們體會不到陳南當時的心境，處境！所以我們覺得消極。但是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講，為什么我們不能提前看清楚失態的本質，不讓自己處于那種身不由己的狀態呢？”
一秒鐘就能看清楚事物本質的人，永遠比那些半輩子才看透事物本質的人過得好。
我不由得又問，“那事物的本質又是什么呢？”
“當然是人性邏輯！而我們這個國度的人性邏輯其實很簡單！”
“請魏老師賜教！”
“就是不講邏輯！”
我聽得有些發冷，“不講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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