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如夢舊 > 第一百零四十章:與君長訣
  清雅便立于原地,望著官吏高念冊文,再低頭小探滿站而恭的佳麗,她們個個耀如春華,姿態恍若天上仙人,略加遜色一點的也是千里挑一的樣貌和身段,而她不過是這其中最平平無奇的一人,便像一粒渺小的塵埃。

  “受冊,拜!”宣徽使長官再持冊寶,授鳳印,禮罷,皇后叩謝皇恩,再由皇帝請扶起請至身旁鳳位。

  接著便是高亢的禮樂起,群臣眾婦節節而向高臺,跪拜無節數——“吾皇萬歲,皇后千歲!”

  她拜下,眼角一層冰涼,忽而感覺兩袖空空。念來,他這樣才華橫溢而又風流倜儻的男子,又有誰不會戀上呢?可嘆,九歲到如今,自初見到現在,她每晚入睡前都會想起他,睜眼閉眼都是他的身影。

  她曾勇敢的反抗過這世俗的壓迫,爹爹阻攔的虐打,姊妹異樣的譏諷,還有那條條目目的陰謀,她還是咬著牙忍下來了,將深的不能再深的傷疤遮蓋起來,只留笑臉對他,她以為這樣掙扎著,便能逃離。

  這一場夢,終究是要醒了……

  待封禮罷,帝后被隆重而華麗的儀仗迎去,他唯有輕瞥一眼人群中那不起眼的她,依舊是驕傲中的那份溫和,他收下了,悄然離去。

  她依然立在初秋漸起的涼風之中,望著這孤城。

  回去后,她沒有悲傷,亦沒有多的話語,在完顏雍的疑慮中,繼續和他相敬如賓,維護這份最后的體面。

  可完顏亮那日見了她之后,心便再也平靜不下來,他對這份情意,念之有愧,思之有悔。

  那日在福安殿,當皇后驪柔抱著新生的皇兒完顏光英悄然至他身后時,他正翹著腿在圍子榻上看著些什么,是以前他與清雅互贈的如今已經墨跡斑駁的書信。

  驪柔慈愛而揖禮:“陛下萬安!”

  他忽的反應過來,將信紙隨意疊了幾層掖在衣襟之中,溫和抿一嘴道:“皇后來了!”

  她輕點頭又望空暢的門,一個才蹣跚學步的女童,戴著淺粉的小絨帽被宮女拉過,口里嘟囔的話含糊不清,唯有那聲爹爹叫的響亮。

  “爹爹……,爹爹……”

  完顏亮翻身下榻,兩手一伸將她抱起:“哎呦,朕的乖汝兒,來!”

  這原是他的長女靜宜公主——兩歲的完顏合汝。

  他隨意而安坐,將愛女置在膝上,又撥了撥愛女的臉頰道:“二弟弟呢?”

  “姐姐那,姐姐……”

  瞧著她纖細的睫毛忽張忽扇,他抬手而拿了桌案上的一塊糖蒸米糕喂她,她卻搖著頭不吃。

  “怎的了,汝兒也不愛吃糖蒸米糕?”

  他出口便是“也”字,當反應過來時,他頓了許久才想起,清雅也不愛吃甜膩的糖蒸米糕。

  望著他那樣失落的將米糕拿起又放下,本歡喜的眉目印上了點點傷感,她看在眼里,笑言:“汝兒最不喜歡吃甜的……”

  “哦,哦,朕忘記了!”

  再對合汝說:“爹爹下次一定記得!”

  驪柔低眉頷首再道:“陛下,臣妾這幾日總想著以前做姑娘的時光,想把以前幾個姊妹聚起來,喝喝茶。”

  完顏亮溫和而道:“若柔兒你想,便直接召見便是,如今你是皇后了,是天下女子之主,想見了誰,便直接召誰。”

  驪柔輕拍著光英入睡,再三思量又道:“好,那妾身便邀了雍國妃來,但想著,她一人來必定是顯的冷落的很,便也邀了宛國娘子一道來吧!”

  他未曾答復,依舊如往常一樣平靜,笑而點頭,心中卻是千刀萬絞的疼,免不了自問,若再見到了她,應該如何開口說話。

  接到皇后召見的消息,清雅和銘璇兩人都是不安的很,銘璇害怕是皇帝以皇后的名義召見,虎掌一開,將她與清雅霸占,害怕她會與她的郎君永別,清雅則擔心的是她再見到他,該如何自處。

  坐在馬駕里時,銘璇便略有憂慮,將團扇置在膝上道:“這還不知是不是娘娘的旨意,若是陛下以娘娘的名義召見我二人,咱們便得小心謹慎些了!”

  “叔王宗敏被誅后,陛下強硬的將他的繼妃阿懶納入宮中,撒卯生育之后,也被他占了!咱們,便,便……只能祈禱著吧!”

  清雅未曾有任何言語,只靜而聽她說,抬起小眉莞爾一笑應她。

  行過千步廊,輾轉幾層朱恒,才來到隆微宮謁拜皇后。驪柔一身鈿釵禮服,霽色的褙子,靛青的裥裙,腰上系著幾條環佩,頭上的冠子都是各色寶石攢成的,在明窗投下的柔耀下,泛著點點珠光。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伏地而拜:“嬪妾問娘娘鳳體安?”

  驪柔生性恬靜,不會擺什么架子,便連忙抬首令平身,再賜座。銘璇以余光觀望四處,一切平靜,方才暫緩了心緒,端坐在交椅上輕抿了一口她賜的茶。

  驪柔望著一旁屏氣而斂鬟的兩人,接過祗候人抱來的光英,笑盈道:“雍國妃,本宮瞧著你,愈發的瑰姿艷逸,這生了三個孩兒,還是這般美麗,盡顯得本宮老了!”

  銘璇笑答:“娘娘說笑了,娘娘本就比嬪妾要年輕個三四歲,如今誕下了皇子,更添了些風韻天資,這牡丹國色怎是我等繁花能相比擬的呢?”

  她說著,又時不時望向身旁的清雅,清雅也以笑相和,恭敬如一。

  “害!”她扶了扶腰身,再將愛子抱給了銘璇。

  “你倆也瞧瞧光英,生的像不像陛下!”

  銘璇撥其臉龐對清雅道:“這眉眼像陛下,如鷹一般敏銳而傲氣。”

  聽了這話,清雅忽而想起,這光英的“英”字,與“鷹”諧音,完顏亮賜名光英,定是有意立這懷抱中的嫡子為儲,并且對其抱有很大的期望。

  “是,正是呢!”清雅相合。

  “以前不知為母辛苦,如今才體會到,什么叫累,總想時時刻刻看著自己的寶兒,怕他受饑受涼。”

  “都是這樣的,只是娘娘為皇子著想,也莫要累壞了身子!”

  “是,是!本宮定會注意些的。”

  她稍稍瞥了清雅一眼,全身都是淡色的長衫和襦裙,與做姑娘時的打扮全然不同,便上下打量了她道:“李娘子如今是夫人之首,為何穿的這般素凈?”

  清雅答:“娘娘,入宮來,自然要簡單大方為好,萬不能逾越了規矩去!”

  “好,好罷,你也是個懂禮知禮的姑娘,”

  驪柔靜下,再于兩人閑話著家常,瞧了兩人熱茶見底,便又令人添了一盞。可那端茶的宮女實在是不小心,一個沒走好,兩步踉蹌,便將茶水潑到了清雅的縞素之上,留下了重重紅褐色的印記。

  那宮女連忙稱罪,伏地求饒,隨之便受了來自驪柔的一番責備,責備完又打發了那宮女出去。

  “宛國娘子,實在是這丫頭手笨,本宮瞧著妹妹的裙子潑了污漬,不如本宮派人服侍你去往便殿更衣?”

  清雅本是攜著絹子擦著那層縞素,聽到皇后這一言,便停了手下來笑道:“娘娘,不打緊的,這天氣還熱,很快便干了!”

  “你這即便是干了,也會留下印記,無妨的。”

  “瞧著你總是這樣素凈,待會若要回了,本宮派人送幾套上好的軟羅禮衣給你,莫要這般低調樸素,夫人亦要有夫人的樣子才是!”

  清雅望著皇后那樣溫婉賢淑的姿態,一雙杏目豪無凌厲之色,便就答應了下來,由著祗候人的引領入了便殿,走入了一整排的屏風素紗中。

  她才站在那備用小榻前,便聽了祗候人相繼離開,扣上了朱門,將她鎖在這房中。

  她愕然一驚,連忙跑過去連拍朱門,聲嘶力竭換著祗候人,不見有人再來。她驚恐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征在原地。

  “清雅!”

  忽于身后,一雙寬厚的手掌扶住了她的柳腰,一方寬闊的臂膀貼住了她的身體。她嚇得一驚,回頭來瞧,正是完顏亮在身后扶住了她。

  她見狀,連退好幾步,恭敬揖首道:“臣不知陛下圣駕在此,實在冒犯!”

  聽了這話,他有多失落啊!耷下眼皮再抬起,喉結上下微動,每一寸目光都透露著遺憾。面對這曾經喜歡的女子,他卻無法再像以前一樣再摟她入懷,親昵的貼耳細語。

  “清雅!你現在能告訴朕,你為何要嫁烏祿嗎?其實只要你再多等兩個月,便就不一樣了,朕就可以娶你!”

  她抬頭而淚目,笑道:“陛下,不提當初了,如今,嬪妾已然為人婦,往事便不重要了!”

  她說完又是施禮如一,將兩衽一斂再退一步。完顏亮則是發瘋般的過來,將她摟入懷中,再將她壓置墻邊,愈加憤怒將她手腕捏住:“為何不重要,朕那樣喜歡你,清雅,你看著朕!”

  “朕還是喜歡你的,你便再回到朕的身邊好嗎?離開完顏雍那個懦夫,離開他,朕封你為元妃……嗯?朕讓你做朕最鐘愛的元妃?”

  她忍著痛淚搖搖頭,繼續答:“陛下說笑了,臣是陛下親封的雍國王夫人,已然嫁人了,不便再進御圣體!”

  “你知道朕不在乎,朕不在乎這些!咱們便回到以前的日子好嗎?”

  “陛下,求陛下贖罪,臣無法遵旨!”

  “為何?為何,朕說了不介意,咱們便回到以前,咱們一起寫字繪圖,一起讀書觀書,一起去城南策馬,再生一堆娃娃,這不是咱們以前所期待的嗎?”

  “清雅,朕于你有愧,你等了那么多日子,卻等了一場空,朕每次想到這些也心疼,朕想彌補你,你便回到朕的身邊?嗯?”

  她了無痕跡的答一句,于不能再回避中繼續回避,斂首而道:“回不去了!”

  便這一句,他怒了,將她雙手甩出去,一襲縞素隨之落地,他指著地上臥伏的她,高聲道:“朕命令你入宮侍奉,若不從,斬立決!”

  她并沒有作任何舉動,平靜的姿態在那一刻顯得格外銳利,亦是刺傷了他的眼睛。

  只瞧了她忽地微笑,答了句:“是,謝陛下賜死!”

  聽了她的話,完顏亮的魂魄都要被震得離體而去,這字字誅心的話,徹底摧毀了他的驕傲,以他現在的地位,完全可以一氣之下殺了她,或而逼迫了她從了自個,可是他做不到,因為她如今這樣的境態,都是他未盡責任的后果,他又怎么能忍心再傷害她呢!

  曾日日夜夜的等他來娶她,等的卻是一腔離人淚,換作是誰,都要心碎了吧!

  片刻相望,他盯著她,無數次的撫著那玫扳指,最終那份怒火還是煙消云散了。

  他背手而道,顫其聲音:“你……你走吧!來人,開門!”

  祗候人將門打開,她頓首,站起身來再揖禮,略有傷感在其中:“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念罷許久,他再回頭,她已然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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