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山河故宋 > 第14章 重生(4)
  “開門……”

  大雪已經綿延三日,將這戰火圍城的汴京蓋上了一層厚重的積雪,想要掩蓋住那滿城的戰火與血腥味道卻又力不從心。

  朱雀門前的御道上,順德帝姬趙瓔珞一席紅衣站在漫天的大雪中,她的手里提著那柄西夏泊來的刺劍。

  而她的面前,全身披掛如鐵塔一般魁梧的守將正垂首,低聲下氣地向她解釋著什么。

  朱雀門在內城正南,為方便官家出行并未設置更多的防御,被張叔夜巡檢時視作是防御上的弱點。所以即便這道門處于內城,這里也安排了久戰宿將值守,就是提防著萬一外城失守,還能守住這道防線做最后一搏。

  這一日值守的正是前前日剛剛兵敗的四壁都巡檢使范瓊。

  這是位自卒伍出身的悍將,一張鐵青的臉合著絡腮胡子,打起仗來還有點悍不畏死的英雄氣概。再加上比起汴京禁軍那些飯桶,平日里軍餉也克扣得不多,因此在軍中頗得士卒歸心,愿意將一條大好性命賣與他。

  這位范巡檢自然是識得順德帝姬的,知道她是太上最寵愛的女兒、少帝同父異母的妹妹,更號稱是大宋第二的美人。

  若是平日,只要這位帝姬肯向他開口,就算是刀山火海,他范瓊也會把腦袋別在腰上替她把事情辦了。

  可此時此地,金人畢竟還在攻城,這里雖是汴京內城,金人的石炮打不過來,可多少也能聽到那滔天的喊殺聲如浪如潮,時時刻刻折磨著內城里那些尊貴公卿們的神經。

  他若是敢把朱雀門開一條縫,怕是還輪不到張叔夜和孫傅回來問罪,光是那些聚在門下打探消息的公卿們就能把自己給撕了。

  “……求帝姬不要為難末將了,如今金賊勢大,各位相公巡檢乃至當今官家都再三囑咐,要我謹慎守好,沒有上命,末將實在不敢開門放人進來啊……”

  范瓊一張鐵青的臉擠出一副苦相,看得趙瓔珞倒是心底為之一悸。

  前世,汴京城破,少帝出降,也是這位范巡檢帶著已經幾乎成了亂兵的禁軍扣門宮內,逼著她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內的帝姬、后妃、宮人入金人營帳。

  那時候這位范巡檢也是這幅苦相,他一個武人,說不得什么道理,只會拿一句并不貼切的“相忍為國”作為說辭翻來覆去勸說。

  她那時就想問:是什么樣的國,才會需要將男人丟了的天下,讓女人去相忍、去償還!可當時看著這位范巡檢的腰間那血跡森然的刀鋒,不知來得路上已經砍了多少人,終是沒有敢問出口。

  而這一世,她的手中亦握住了殺人劍。

  “我不是任何人,我是大宋官家御筆親封的順德帝姬。”趙瓔珞冷冷地頂了回去,聲音中帶著天然的敵意。

  她逼視著這位四壁巡檢,目光銳利如刀:“范巡檢今日是領了命要守好這城門,而我也領了太上口諭,要出這朱雀門,替太上巡視戍守將士軍民——范巡檢若有疑意,自入宮去尋太上、少帝,看我這口諭是真是假!”

  她擺出一副仗勢欺人的派頭,可提劍的手里卻已經全是汗。

  說到底她就算兩世為人、就算與那周教頭學了些許殺人術,也只是一個宮里生長的帝姬,如果不是被命運逼到這一處,未必會有如此勇氣去拿一個不存在的口諭硬壓一個廝殺漢。

  她這所作所為,說小了叫仗勢欺人、刁蠻任性。若是平日自然可以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罰幾個月的俸祿了事。

  可如今汴京被圍,人心惶惶,她這就矯詔!誰知道已經被那些金人嚇得失了神志的父兄會不會就此再把她綁了,當做求和的禮物送到完顏宗望的大帳之中。

  她卻不知,那位外表看似鐵青的范瓊此刻也是在暗暗叫苦。

  誰不知道這位帝姬是太上的掌上明珠,就是少帝也對她憐愛有加!

  他一個小小的武臣,還剛剛兵敗,此時此刻又怎么敢與這位帝姬沖突爭執!

  哪怕今日這位順德帝姬所作所為疑點重重,只有一人、一馬、一劍,甚至連個護衛都沒帶,可只要她向宮中哪位官家隨便參上自己一句,怕是盛怒之下,他的腦袋就得搬家。

  ——須知這大宋對文人士大夫素來寬厚,可是砍起武人的腦袋來卻從未手軟過!

  “帝姬須知……外城實在危險,金人的石炮陣就在南城開外排開,轟擊城墻一刻不停,那一顆巨石砸下來,管什么甲胄檣櫓都給砸得碎!被砸中的人腦漿迸裂、血肉橫飛,帝姬還是不要去看得好……”范瓊依然苦著張臉,壯著膽子想了些戰場場面說與這位帝姬,想著能把這心血來潮的天家貴胄嚇回去最好。

  果然,趙瓔珞聽了這話,倒是慢慢地沉默了下來,只是她的眼神依然沒有離開這位彪悍的軍將。

  最后,這位帝姬嘆了一聲,像是想起了什么,緩緩開口:“——那場面,范巡檢你看得、汴京軍民看得,同是爺娘生養的,我又如何看不得呢?”

  她說話的時候,自帶著一股清冷和傷痛,那樣的感覺范瓊只在燕地那些歷經兵禍大難不死的人身上見過,卻不曾想,有朝一日,如此言語竟然會從一位天家帝姬口中說出。

  一陣冷風吹來,卷起她紅色衣裙在漫天落雪中獵獵飄揚,一時之間竟讓這位廝殺漢竟看得有些癡了。

  他心念一動,已經打算開這朱雀門,放這位帝姬出內城。

  可未及開口,卻聽得那位帝姬又說:“范巡檢……你若真不能給我開這城門,便給我一根繩子,讓我從城墻上墜著下去,今時今日,我是無論如何也要到那宣化門上的。”

  “宣化門?”

  范瓊一愣,他作為四壁巡檢,也是如今這汴京城里少有的悍將,自然是知道兵部尚書請動了神兵,今日正打算在宣化門上做法破敵。

  他自是不信那些怪力亂神的術法,只覺得什么都不如找幾千神臂弓手攢射來的有用。可惜自己人微言輕,那些文臣大夫定下的荒唐策略,他也沒辦法改變。

  “帝姬可是要去看那郭京郭國師做法破敵……”他臉色更沉,壓低了聲音問道。

  不知怎么,趙瓔珞居然從他那一臉苦相里看到些許擔憂神色——

  “范巡檢是軍中宿將,也是這汴京城中少有敢領兵闖金人大陣、與他們見過血的武臣。”她握了握手中的劍,盯著范瓊躲閃的眼,輕聲反問,“將軍真覺得那所謂的‘神兵’破得了城外十五萬金兵么?”

  “末將——不知。”

  “真不知道?”趙瓔珞笑了笑,她的聲音依然輕柔,但是說得話卻字字讓這位范巡檢心驚不已。“還是不敢說——不敢說這被少帝、被兵部尚書所信重的神兵、汴京上下百萬軍民最后的希望,不過是個江湖騙子。”

  “那——帝姬如何還敢去宣化門,那些地痞化作潰兵可比金兵更……”

  話已經說到了這一步,范瓊也不是蠢人,他看了看她身后那匹神駿黑馬,又看看她手中長劍,已經大概明白這位帝姬要做什么。

  趙氏承平百年,歷朝官家都沒有繼承太祖的勇烈,卻是在精巧雅致的路上越走越遠。

  適逢國難,太上禪位,少帝顫栗,滿朝文臣荒唐無人,他卻未曾想從這柔弱帝姬的身影里依稀見到了昔日太祖的一絲影子。

  范瓊終是軍伍之人,被這帝姬的一腔孤勇激得胸中激蕩,他的左手用力地按在刀柄上,指節都有些發白。

  那位帝姬見狀也沒再理會他,而是牽著馬自顧自地向著依然緊閉的朱雀門走去,擦肩而過的一瞬,他只聽得那帝姬輕嘆了一聲,又說了句堪稱叛逆的話:“國之將亡,必生妖孽……我趙氏子孫享了這花團錦簇的江山百年,如今亡國之禍近在咫尺,又如何不能為這滿城的百姓——揮劍破魔呢。”

  聽到這里,這位四壁巡檢使終究下定決心,將右手握拳狠狠錘在胸口,對著這位紅衣如血的帝姬行了個軍中禮節。然后再無多言,揮手命令守城兵士——

  “開門!”

  ……

  注:

  范瓊(?—1129),字寶臣,北宋開封人,北宋末年將領。

  此人極為復雜,靖康元年十一月,金人二次圍攻東京。范瓊任京城四壁都巡檢使、溫州觀察使。守衛戰時,范瓊數次引兵出城襲敵,算是守將之中為數不多能戰、敢戰的武臣。然而宋欽宗投降后,他卻又持劍為金軍驅逼徽宗及后妃出城。隨后開始在各個勢力之間左右搖擺。

  建炎初年,為御營司都統制,后為平寇前將軍。金軍迫揚州,他避至壽春,壽春民譏其不戰而走,因縱兵入城殺掠。苗傅、劉正彥發動兵變,因與苗傅交通,不肯進兵討伐。后以擁兵擁扈之罪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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