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山河故宋 > 第39章 渡身(8)
  顧淵雖然沒有披甲,可是一招一式都透著戰場殺伐的果決——往往是身旁兩個甲士替他遮護住女真人的攻擊,他那柄斷刀就從最刁鉆的角度里揮出,幾個回合下來,死在他手上的女真輕騎怕是也有三五個了……

  就算是韓世忠這樣的悍將,見到這位顧參議的戰場殺伐,也是覺得有些頭皮發麻。

  之前劉國慶無意間說過這位顧參議是江南私鹽販子家的悠游公子——他老爹為他買來這差事,不過想在勤王戰場上謀個功名——卻沒有提過這文臣出手竟如此狠辣,這種搏命的打法就算是西軍那些悍卒在重賞之下也未必能打得出來。

  宋軍富庶,人命金貴不少,最講究的便是陣而后戰——打起仗來,不求有功,但求不敗。對付西賊只憑著富庶國力,步步為營地壓過去便是穩穩的勝仗,哪里需要做什么機斷奇謀?

  不說那些已經被養廢了的禁軍,便是百年西軍又何曾見過戰場上大宋軍士能夠如此拼命?

  他也著實奇怪,為什么僅僅是因為一個人的奮勇,便帶著這潮水一樣的潰軍,成為現在這副敢戰、耐戰的樣子!

  世事反常則為妖,這位顧參議的背后,看起來絕不是劉國慶說的一位商賈公子那樣簡單!

  不過,韓世忠到底還是領軍大將,知道這時候更重要的是將眼前這支女真輕騎盡數殲滅在這里,以絕后患。至于為什么這參議如此能戰、敢戰,那都是等打贏了這一戰方才有資格去考慮的首尾。

  “直娘賊!那個參議生得白白凈凈的,怎地打起仗來跟個生瓜蛋子一樣,只知道拼命!”最后,他朝自己身旁甲士搖了搖頭,長弓一招,帶著自己這半隊人馬也壓了上去,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將這些女真輕騎給全殲在鳳凰渡中。

  渡口中的女真輕騎原本也是抱著背水一戰的打算,看著宋軍這邊是個文官領頭,便想從這里沖開條血路。

  卻根本沒料到這文臣帶著的半隊甲士居然能與他們糾纏至此!

  以至于身后那半隊宋軍甲士都從背后抄了過來,他們卻還是半點陣線都沒有沖得動。

  “后排的人——上馬!上馬!從夾縫里沖出去,不然咱們全得死在這里!”那名叫做速里古的武士此時已經接替了指揮,他向前揮出一刀,磕開斜刺過來的一桿長槍,猙獰著向自己身后呼喝著。

  可就在此時,一道凜冽的刀光掠過眼前,將他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速里古定睛看去,原來是那名披著黑色大氅的文官已經提著半截斷刀,殺到了他的眼前。

  這個人的刀法實在奇怪,他從未見過,可是那種冷狠卻明顯是生死場中一刀一劍拼出來的。哪怕他的周圍沒有甲士遮護,速里古也斷定自己拿下這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大宋文官也需要耗上些許功夫,更何況此時他們早已戰陣散亂,一小簇一小簇地陷入到混戰中來。

  “好!有點膽量!”這女真武士戰到此時此刻,也知道這八成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不過他們女真一族軍興十年,也征戰十年,對于生死其實也沒那么在乎。

  想到這里,他禁不住豪氣陡然而生,索性棄了手中殘破的盾牌,從地上抄起一桿也不知是誰留下的長槍,指著那宋人文臣的鼻子,冷冷喝道:“兀那宋人,可敢與我一戰!”

  顧淵此時幾乎是跟著本能廝殺,已經殺得脫了力,要不是兩側有幾名甲士替他遮護,怕是早就被這些女真悍卒給砍成碎片。

  饒是如此,他的肩上也還是挨了一刀,左臂已經不太聽使喚。剛剛一刀劈下,便慢了半分,讓那女真武士險險地閃過。卻沒有想到,那家伙居然囂張地就在這戰陣中叫囂,還想著靠單挑賺自己一條大好性命!

  “去你的!給老子做了他!”他舉刀朝那武士一指,身后一直翼護在身邊的宋軍甲士當即吶喊著沖上去,將那些女真輕騎向渡口中心壓迫。

  顧淵此時已經脫力,縮在兩個甲士身后喘著粗氣。他的身旁,不停地有人殺上去,又不停地有人倒下,殷紅的血不停地潑灑在皚皚白雪上,似乎這天地間只剩下鋼鐵與鋼鐵的對撞。

  他們這支潰兵,在汴京城的荒蕪雪原中遭到了這個富庶帝國最徹底的背叛,此時此地還能夠拿出如此勇氣與決心,同這支詭異出現在這里的女真輕騎做戰,完全是因為那個揮刀沖殺在最前面的參議!

  “壓上去!給老子壓上去——到底是被女真韃子像狗一樣殺死在這冰天雪地里,還是逃出生天,只在此一戰!”顧淵幾乎是拼著自己全身的力氣,又舉著刀想要招呼著宋軍甲士繼續進攻。

  “顧參議!顧參議!可以了……劉國慶那廝就是爬也該爬過來了!”一片亂軍之中,韓世忠總算尋到了顧淵,也將這多少有些殺紅了眼的參議給拉住。這位將痞還舉著他那張長大的步弓,可箭囊里已經空空如也。

  他看了看眼前紅著眼的顧淵,又看著另一側那些已被逼到了絕境的女真人,忽然嗤嗤地笑了一聲:“顧參議,要是大宋的將軍都像你這般打仗,怕是要不了幾場,手下就都被敗光了。”

  “潑韓五!老子又不是你這樣的軍將,怎么知道該如何打仗!”顧淵見來的人是這位韓世忠,總算松了口氣,他有些茫然地掃視這個戰場,只看見百余宋軍甲士與數量稍遜可明顯更加悍勇的女真輕騎廝殺在一起,隱隱還占著上風。

  “……老子要是知道該如何擺弄這百十來人的戰場,就該讓我那便宜老爹給買個指揮使的官,而不是買個參議!”他喘了口氣,看了看韓世忠,喃喃地說了一句,可他聲音嘶啞,也不知道這將痞聽到了沒有。

  韓世忠聽了倒是沒說什么,只是聳聳肩:“哪里的話……顧參議手段,倒是叫韓某人刮目相看——”。

  “韓太尉是在笑話顧某不講武德?”顧淵苦笑著搖頭,“我可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就剛剛那女真武士,劉國慶那黑廝來了怕是能拿下來,我這身上連半片鎧甲都沒有,還是別出頭當這大尾巴狼了……”

  “大尾巴狼是什么……”韓世忠想了想,一臉疑惑,“俺沒讀過幾本書……不過你這也不是什么讀書人能想到的言語吧?這江南官吏都如你這般有趣么?如此說來,倒是羨慕劉國慶這廝好命,在江南溫婉軟風里泡了兩年,身邊都是你這般同僚。”

  “江南官吏說話如何我不知道,總之做人怕是杭州府顧三郎是第一有趣的吧。”顧淵見狀,索性也不謙虛,“如何?潑韓五,待此間事了,隨我一同回江南?我顧家既然能給不受寵的小兒子買個五品參議,又如何不能許你一場富貴呢?”

  “顧參議!好意我潑韓五心領了!不過值此天傾!大丈夫取功名還是要靠自己手上刀劍和胯下戰馬。你若是有意,到我軍中來?我去求王統制,總歸許你個光明似錦的前程,卻總好過你這拿錢買來的參議,還得受劉國慶的鳥氣——那廝當年和我一起投軍,他我再清楚不過,一個重騎指揮,這前程也到頭了!說道那黑廝,直娘賊的——他這重騎怎么還沒到!”

  顧淵聽了一愣,二人幾乎同時向官道看去,只看到雪幕之后,隱隱有鐵色甲騎踏雪而來!緊接著便是馬蹄聲如浪咆哮,呼嘯而來!

  汴京將陷、神州陸沉!而這大宋危亡之際,僅剩的幾十鐵騎殘軍,卻在鳳凰渡口殺出了萬軍沖鋒的氣勢。

  當先那名騎將,單手穩穩舉著一桿馬槊,剩下三四十的重騎就在他身后展開,如鐵色的鷹翼。這些重騎,每個人身上鐵甲上都蒙上了一層雪塵,他們的身后,還有些壯聲勢的輕騎,壓著馬速跟在他們身后。

  他們在沖陣而來的時候正撞見一隊游蕩的女真斥候游騎,耽誤了時間也折損了些人馬,可他們出現在這里就意味著鳳凰渡口的戰斗已經結束。

  “白梃兵——沖鋒!”劉國慶的嘶吼隔著漫天落雪透傳過來,一時間廝殺中的兩方人馬都愣在了原地。

  “閃開!閃開!”韓世忠反應得極快,他拉著顧淵就像一旁撤去,那些跟著他的老弟兄們也紛紛開始連滾帶爬地向兩側閃開。

  剩下的宋軍甲士大多也是死人堆里滾出來的老兵,見到這些一旦動起來根本不分敵我的重騎兵開始沖陣,當即也顧不上與自己對陣的女真人,都是拼了命地向兩翼跑,要為白梃兵讓出一條沖擊通道。

  這些披甲重騎,從今天開始連翻苦戰,哪里見到過這樣完美的戰場?

  此刻,那些女真韃子已經被自己的步軍壓制在渡口內極小的范圍之內,他們之中只有寥寥幾人將將上馬,面對已經提起速來的重騎,只能絕望地迎上來。更多的人更是聚做一團,壓低了身子,手中甚至連長兵都沒有幾把——這對于重騎兵來說簡直就是再理想不過的靶子!

  他們見狀也半點不留情,離著不到五十步的時候一聲呼喝,接著悶頭便沖了進去。這些戰爭怪物放平了馬槊,也幾乎是壓榨著最后一點馬力,排著密集陣型沖鋒,他們將張開的兩翼勉強收束起來,如同一把鐵梳一樣從女真人的血肉上梳過!

  顧淵眼看著那極為悍勇的速里古吼了一句什么,他舞著一桿斷槍還想要抵抗,卻被這些鐵騎毫不留情地撞飛起來——然后便是鐵蹄踐踏而過。這支重騎一直到河邊才堪堪收住沖鋒的勢頭,將整個渡口化作一片修羅場。

  僅僅片刻之后,這汴河之側便再沒有什么女真武士可以耀武揚威……

  這下,不僅僅是顧淵這個穿越而來的靈魂,就算是韓世忠、劉國慶這樣的軍將,那些隨他而來的甲士,看著這滿地殘肢,也是心有戚戚。他著實沒有想到,這些早些時候還一潰千里的宋軍士卒,能夠將這些輕騎堵在渡口里一氣的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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