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山河故宋 > 第106章 北狩(12)
  韓世忠的甲胄上沾得全是黑紅的血,他帶著十幾甲騎揚起鋪天塵埃呼嘯而至,在顧淵面前堪堪勒住戰馬,中氣十足地報上粗略戰況:

  “節度——伏擊的騎軍、來援的騎軍,還有濟水之中那被當做誘餌的步軍都已被我軍一一擊潰!便是逃竄的輕騎也被張泰安那小子兜住一部,很是殺傷一氣!此戰,我軍陣金兵斬甲士少說也有四五百人,輔兵無算——直娘賊的!當真是好久沒這么暢快過了!”

  顧淵聽了,卻只是微微點了下頭,不發一言。

  他這位勝捷軍節度使,在剛剛戰場上的表現可謂悍勇。煌煌大宋,除了開國那一批平定五代十國亂世的節度大將們,承平一百六十余年,可以說罕見一軍節度親自陷陣沖殺的。只此一點,這一戰,他這位顧節度,在勝捷軍上下便徹底立住了自己威名!

  率兩百甲士、三百弓手硬扛契丹精銳騎兵沖擊,這樣的戰事,即便是敢戰、能戰如韓世忠見了,也得夸贊一聲:“帶種!”

  不過此時此地,這位勝捷軍節度使卻跪坐在地上,抱著一員傷兵沉默著,也看不出心中悲喜。

  “這兄弟可是節度什么人?”韓世忠見狀跳下馬來,大踏步地走到近前,仔細看了看。

  顧淵搖了搖頭,還是沒有回答。

  韓世忠仔細看了看,已經認出那傷兵是他們在東平府時招來的。

  印象里是個很高大俊朗的青年,有些愛笑,似乎還帶著家里一匹老馬,說是想投過來做騎軍。后來他和劉國慶都沒看上眼,索性打發他去做弓手。他領來的那匹老馬年紀大了,沖陣肯定不合用,也就順手打發過去做馱馬。卻不想今日第一次與金軍大規模交戰,便是這等結果。

  韓世忠眼見顧淵心緒不好,也蹲下來,湊在這傷兵前看了看——重甲有限,這些新兵弓手都只配了半身鐵甲遮護上身。而這年輕人分到的這副鐵甲,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武庫之中翻出來的,甲葉已經很薄了,有些地方還帶著斑駁的銹跡。現在更是被整個劈開,透出里面森然的傷口——皮肉翻卷,黑紅的血止不住地涌出來。

  顧淵絲毫不嫌棄這些,手里拿著一塊破布拼命地想要按住傷口,卻根本沒有用。

  “節度……”韓世忠見狀連忙伸手幫忙按住,卻又無聲地搖了搖頭。

  他只道是這位小白臉的參議初領大軍,文人脾氣上來了,見到這戰陣慘烈有些心軟。自己眼見著這傷兵重傷之下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便想勸他一勸。可看著這還在垂死掙扎的半大年輕人,就連他這樣的將痞也終是沒有忍心將下半句話說出來。

  可就在這時,那新兵卻忽然睜開了眼,一把抓住顧淵的手,哪怕每說一個字都會從傷口中涌出更多的血,卻還是艱難地發聲:“節……節度……”

  “我在。”顧淵有些神色復雜地看著這瀕死之人,終于放棄了挽救他性命的嘗試,沉聲問了一句:“可有什么言語?”

  “我……我……我……”

  那道傷口應該是傷到了心肺,他深深地喘了好幾口氣,方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我不是孬種……我只是……只是怕……”

  “怕什么……”顧淵握著他的手,看著這潰兵,想要安慰他什么,卻發現自己其實根本無從說起——臨陣之時,面對那勢若潮水的輕騎沖鋒,他其實也是怕的。

  只不過直到那些契丹騎兵呼嘯著沖來的那一刻,恐懼沒有壓倒他的理智,讓他還是站在了原地……

  他嘆了口氣,伸手想要擦去這年輕人臉上的血污,卻反而越抹越多:“所有人都會怕……可胡虜踏破我漢家江山,總得有人站出來、也總會有人站出來吧……”

  “我知道、我知道的……這些道理,節度每晚那些故事……都跟我們講過。”那年輕人似乎也是自覺時日無多,亦或者是根本不在乎這些了,“——只是……節度跟我們講那些道理,對我太艱深難懂了些……我就是……趕上這場亂世,家里養不起馬了……要將它拿去宰了吃……這馬,我養了十六年,實在舍不得,才帶著它投了節度……”

  他不停地喘息著、每說一段話就會向外大口大口地嘔著黑色的血,可偏偏還拼了命地拽著顧淵的手,朝他解釋:“節度……我不是孬種!那些金兵沖來,我只是怕……怕我死了再沒人照顧我的馬、怕我那些袍澤欺辱它年老、甚至干脆將它宰了吃……”

  他說完這一氣,似乎也將生命中剩下最后的那點氣力耗盡,緩緩地躺在顧淵的膝上,呼吸間全是血水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儼然已經是撐不住了。

  “我知道了……”顧淵依然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他俯下身去,湊在這年輕人的耳邊輕聲說,“那匹馬,我盡量替你照管,但戰陣之上,刀槍無眼,我也只能保證它不會被宰來充饑……家里面,可還有什么要交代的……”

  “沒有了……沒有了……節度……我家里兄弟姊妹六個,不差我一個……只求節度,不要把我當成孬種逃兵就是……”那傷兵說到這里搖了搖頭,劇烈地咳嗽了一陣,終于一口氣上不來,沒了生息。

  顧淵愣了片刻,將他尚有余溫的尸身放平在河灘,然后又摸索一番,從他腰間摘下一塊木質的腰牌——勝捷軍出征之前,給每一名士卒都刻了一塊這樣的牌子,原本希望若是戰死,至少有同鄉能將其帶回給家人,好歹是個念想。

  他做完這一切,方才站了起來,問一直陪在一旁的韓世忠道:“傷亡幾何?”

  “各部還在統計,但大略看來,逃散和輕傷者居多,實際死傷不到一百五,且多是新兵。”韓世忠忽然被問到,卻也并不驚訝,只是言語之間收斂了很多,沒有了平日潑辣。

  他說著看了一眼顧淵手里的腰牌,又低下聲來補了一句:“節度也不要太擔心,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這天下諸國,哪一位名將身后不是成山的尸骨。新兵能熬過兩三場這樣的戰陣不死,便是精銳老卒,而咱們勝捷軍經此一戰,也算是死人堆里滾出來的了,不會因為這點傷亡就輕易垮掉……”

  顧淵點點頭,掃視著尸橫遍野的戰場。這理應是一場大勝,可戰陣慘烈撲面而來,讓他沒有絲毫的興奮。

  “是啊,一將功成……一將功成……”他喃喃地自言自語了兩句,又看了看手中腰牌,記住了那個潰兵的名字。

  之后他松開手,任那染血的木牌從手中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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