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山河故宋 > 第324章 入局(6)
  茂德帝姬話音未落,卻相當于代表天家對這位叛將下了最后判決。

  顧淵猶豫一下,終是將高舉的長刀狠狠揮下。

  摧偏軍原本就以弓弩擅長,這等距離根本不可能射失。細雨之中,一片弓弦響動的聲響,劉正彥本能地揮槍蕩開兩矢,可亂箭齊發之下,他又如何有幸免可能?

  十幾枝鐵矢尖嘯穿透他的甲胄,這魁梧地漢子被亂矢射中、連連后退,可他卻也沒有慘叫一聲——哪怕痛得倒抽涼氣,再也站立不住跪在地上,也兀自緊緊攥著手中長槍,支撐自己不至倒下。

  最后彌留之際,他只是盯著顧淵,呢喃低語,每說一句話都會有大股大股的血從口中涌出來:“顧節度……我不是叛賊!

  我只是不想逃了……

  我有丹書鐵券……

  我何錯之有……”

  顧淵打著火把從他身旁走過,細密的雨落在他們二人甲胄上,將滿身血污洗掉,在身子下匯聚成一處小小的血洼。他眼見劉正彥已是出氣多進氣少的人,終究是對他應了一聲:“糊涂”。而后,他反手執刀,從后頸刺入,給了一個利落的了結。

  血水高揚,再次淋了顧淵半身。劉正彥那已失去全部生命力的尸身還瞪著眼,像是在強撐著向他討一個說法,可顧淵注定不會向他解釋清楚了……

  這位年輕的節度帶著半身血污,手執血刃,拾階而上。

  火把昏黃的光在細雨中明滅不定,照在他身上,讓他的面孔時而沉穩堅毅,時而又猙獰可怖。

  寢殿之中,趙福金見此,橫劍擋在門口,不確定地道:“顧節度——”

  而茂德帝姬身后,趙構這時方才像是從驚變中回過魂一般,也試探著喚了他一聲:“顧……顧卿……”

  顧淵沒有答話,他一直走到寢殿門檻前方才止步,咧嘴一笑,朝著面前這對天家姐弟單膝下跪,朗聲說:“臣顧淵——救駕來遲,以至圣駕受驚,百死莫贖!今臨安之亂首惡苗傅已被擒獲!劉正彥業已伏誅!然,臨安變亂未止,臣請奉官家出行在,宣扶亂軍,速平此亂!”

  聽他如此言說,這位趙官家先是懵了片刻,然后出乎意料地從床上滾下來,癱坐地上,又連滾帶爬地向門邊爬來,嚎啕痛哭道:“顧卿——顧卿!無愧朕之腰膽!朕日夜翹首相盼勤王大軍,原本以為會是秦、汪二位相公帶兵來救,亦或者十九姐領淮水御營南返平叛……卻不料竟是顧卿不辭勞苦,自京東回返!朕已不知顧卿這是第幾次為國靖難……請顧卿稍安,待朕好好籌謀,定與顧卿一場與國同休的富貴!”

  趙構說得情真意切,對于之前十二道金牌、抗命不遵好似是從未發生一般,只字不提。他一把攥住顧淵的手,卻只覺那上冰冷粘稠,定睛一看,竟全是黑紅的血。他為之一驚,跌坐回去,一時無言。

  而顧淵卻趁此機會,沉聲再度開口:“臣——恭請官家,隨出行在,宣扶臨安亂軍!”

  他的聲音蓋過周圍淅淅瀝瀝的雨聲,在黑夜中回蕩,不容置疑。

  ……

  建炎元年十月二十七,京東、西兩路宣扶使顧淵以一千奇兵潛入臨安,擒苗傅、斬劉正彥,奉趙構出巡四壁,赦叛軍萬人,平鎮兵亂。

  ……

  臨安城中一夜變亂,火光四起,自然是驚動了城西官道上屯兵不前的秦檜等人。

  這位大宋宰相當即喚醒汪伯彥,而后逼著楊沂中深夜行險進軍。可楊沂中畢竟是知兵之人,眼見城中喊殺之聲不絕,可城中諸門緊閉,他們又缺乏攻城器具,也不敢貿然做撲城之戰,只能勒兵于城外靜待局勢發展……

  待到天明,細雨漸止,晨光初現,呂頤浩那老狐貍也帶著兩千兵趕到,兩方在城北余杭門下合兵一處,看向城頭已是一片旌濤似火。

  “秦相公、楊統制……這城中究竟是什么情況,城頭這些長槍紅綢的,看著怎么不像是苗、劉叛軍——倒像是、像是……”

  呂頤浩捋著自己胡子,像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還是楊沂中悶聲悶氣地跟在這群相公們身后,插了一嘴:“像是顧淵的勝捷軍……”

  “啊,有理!有理!老夫原本也想的是勝捷軍!”

  “呂相公這可是想錯了吧——顧淵拒不奉詔,此時應還在京東路上與金人糾纏一處,如何能這么快便到臨安來……”秦檜披著一身甲,頭上卻還帶著大宋文臣常戴的幞頭,顯得多少有些不倫不類,“我瞧著,這多半是苗劉亂軍內訌,自相殘殺,只不過聽著這城中動靜,該是已經分出了個結果……”

  他沖著呂頤浩拱了拱手,滿面客氣的態度,卻掩不住言語間的輕慢。

  哪知對方人老成精,對這種言辭機鋒根本不以為意,同樣拱手回道:“啊……秦相公所言,亦有道理!

  不過既然昨夜城中有變,便說明苗劉亂軍被我勤王之師震懾,已然不穩!咱們勤王大軍屯兵城下,他們總該有個什么領頭的人在城頭探查一番……屆時,不妨秦相公便上前,曉以大意,若能說動這些亂軍主動放下兵刃請降,也不失為一件千古佳話!”

  “老狐貍!”

  秦檜聽了,忍不住暗罵一句。呂頤浩這話,無非是將他架在火上烤——他若是真膽略上前勸降也便罷了,可顯然自己心底那點膽量已被這老狐貍掐得死死的!能披個甲站在此處指揮大軍對他來說已是極限,哪里會上前勸降去!可他卻也不好就這樣偃旗息鼓地退下來。

  萬般無奈下,雖是硬著頭皮,卻還得答得中氣十足:

  “呂相公所言極是!我等勤王大軍匯聚城下,當是以順擊逆,安有不勝之理?秦某這便安排楊沂中將那守城賊將喊出來,到時呂相公與我攜手而前,這勤王大軍在后,定可說服亂軍,倒戈來歸!”

  不過就在此時,只聽得楊沂中那武夫又插進話來:“兩位相公……怕是不需要我再去將賊將喊出來,喏……那余杭門自己開了。”

  “啊?什么?”秦檜驚訝地回頭張望,只見余杭門果然正被緩緩推開,而后是兩列雄健甲士開路,中間護持一人身披紅色大袍,帶著黑色幞頭,騎在匹白馬之上——不是他們心念念的那位趙官家還能是何人?

  至于那位趙官家左右,則分別跟著二人,茂德帝姬大家自然都是認識的,這位帝姬似乎沒有受到兵亂什么影響,還是那副人淡如菊的樣子,只不過此番手中似乎拿了柄劍;而剩下一員年輕戰將,卻是滿身威風煞氣,他秦檜雖然沒有見過,可這時猜也猜得出來,這定是官家那位腰膽顧淵無疑了……

  看著他那騎在馬上昂首睥睨,視自己面前這些勤王軍將相公如無物的模樣,這位秦相公如何還不知昨夜那場兵亂是怎么回事?只是誰能想到,那十二道金牌都沒有喚回來的顧節度竟會忽然出現在此,輕易便平了苗劉之亂不說,還讓他辛苦多日,又是調兵勤王、又是傳檄天下的籌謀化作一場空!

  想到這,這秦相公禁不住捶胸頓足,只得在心底咬牙切齒:“顧淵——如何會是顧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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