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二年九月初十，汴京艮岳行轅
甲葉碰撞的森冷聲響打破了趙官家與他朝中那些所謂“建炎重臣”們的熱切討論。
顧淵大踏步地闖入進來，見到官家之后不拜亦不跪，只是微微頷首，隨口說了一句：“官家如何與諸相公屈身在這殘破之地議事？咱們既然還都汴京，便該有些中興氣象，好賴找個書房，剛剛若不是張泰安說你們在這里，我還真不知該去哪里尋官家與諸位。”
自泗州城迫退金兵之后，顧淵這算是第一次在官家面前擺出一副有正經事商談的樣子。
他今日披著一身漆黑的山紋甲，兜鍪捧在手中，腰間別著兩柄長刀。其中一柄自然是他自起兵時起便一直帶在身旁的那柄斷刀，刀尖在早已崩了，可他固執地不找刀匠修復，也不干脆換掉。
如今那刀幾乎已成為他顧淵的象征，偶爾甚至被用作傳令使用……
至于另一柄則是他青州大戰之后方才尋來名匠鑄造，據說是完全按照他的習慣與要求量身定做，吹毛短發，削鐵如泥。可遺憾的是，這柄寶刀除在臨安那一夜兵亂之中長刀出鞘染血之外，竟是再無用武之地，這個時候面對這位已經被逼的退無可退的官家，也只是躺在鞘中便能隱隱威懾。
他嘴上雖然說得平平淡淡，可做起事來卻絲毫不顧及天家臉面，帶著自己親衛輕易便踏入這殘敗的艮岳行轅，他那殺氣騰騰的甲士們毫不留情地推開原本戍守在外的殿前禁軍，接管了這里防務。
此言一出，滿園默然。
顧淵瞇眼掃視了一下那亂石中東一簇、西一群站著的建炎重臣們，禁不住便冷笑一聲，卻是毫不忌諱地朗聲開口：“諸位相公，也不必在這等地方議論著要如何對付我。你們這小朝會在臨安時候便有，一路北上也沒斷過……其實何必這般麻煩，擺到朝堂之上大大方方議論便是，若是覺得我顧某人不便參與，我自回避便是，如何躲在這等地方，難道不覺得墮了你們名臣氣度么？”
“顧……顧卿……朕……我等在此朝議，并非存了對付你的心思……”趙構眼見他這一席話說得不留情面，手也依然按在刀柄之上，雖是聲音發顫，卻也還是硬著頭皮分辯了一句。
“是不是的，于我來說也實在無所謂……”顧淵見此，從麾下甲士手中接過壺酒來，隨便尋了一處大塊的殘破假山石便坐了下去。他看了看周圍這一片頹唐的艮岳，又歪著腦袋盯著趙構瞧了會兒，方才緩緩開口，“官家……臣今日來此，卻也不是沖此等微末事情來的！只是眼見各位相公對臣如此芥蒂，還是忍不住想要牢騷一句——
咱們大宋如今局面只是剛剛從一場亡國之禍中緩了過來，如今金人大軍依然虎踞兩河，隨時可能發動南侵！這一次很可能是雙方四十萬規模的國運之戰！我已經壓上了咱們自積攢下來的全部家當！無論是官債發行還是民夫征調當真是半點后手都沒有留——若是此戰勝了，咱們自可挾此威勢，北復兩河、乃至燕云！官家你將承就太祖太宗皇帝都未竟的功業！而如果我們輸了——怕是已經沒有什么底氣再承受一場靖康了！”
趙構穿著大紅色的官袍，站在一堆亂石間。他面前的顧淵后來雖移開了目光，雖語氣沉緩又鄭重，可還是讓他這位大宋官家只覺得芒刺在背！
秦檜見機快步走到他與顧淵之間，一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模樣：“顧樞相！你如此言語，到底想說什么！是想像我們炫耀如今這半壁河山兵馬皆在你手，這天下興亡由你顧淵一人而決么！”
可顧淵卻只斜著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宋金之戰、天下興亡——自有千萬漢家兒郎以身沐血而戰，如何會在這里，由我顧某人一言而決？
……秦相公若是不信，明日便與我隨軍北上去吧，看看那些你所瞧不上的武夫、看看那些盲目又庸碌的平民百姓，是如何為了士大夫與官家共治的天下拋頭灑血、舍生忘死的……”
他這一席話，看似隨意，卻說得滴水不漏。即使巧言辭色如秦檜，一時也被他言語擠兌住，只得捂著心口狠狠喘了口氣，鐵青著臉指著這已有些肆無忌憚的當朝權臣，喝罵一聲：“顧淵——你！放肆！”
可顧淵卻再提不起半分與他爭執的氣力，頗為疲憊地搖搖頭：“秦相公，咱們之間的爭論暫且放一放，我此來實是有要事要與官家、與秦相、還有諸位相公相商的……”他說著，將目光越過秦檜，死死盯著趙構，道“國事艱難，如今咱們這個態度，可有半分相忍為國的樣子？咱們大宋，仍是風雨飄搖，可再容不得咱們君臣鬧什么意氣！也容不得什么文武之爭了！”
這下，趙構不得不硬著頭皮站出來，戰戰兢兢地問了一句：“顧卿……有何要事……”
“好叫官家知道，我間軍司探得黃河以北金軍大規模集結跡象！
河北西路上，撻懶東路軍正分批向大名府調撥，物資儲備已囤積甚巨，足以支撐一場靖康規模的南侵！
河東路上，粘罕西路軍動作更快！其前鋒銀術可部已在汜水-虎牢關一帶與我軍前鋒頻頻交戰。他們騎軍甚多，遮斷了戰場，我們的斥候過不去，河東路的消息也回不來，只能通過交戰態勢判斷，他們依然執著于前兩次南下的路線，正為秋冬之交主力南下爭取更有利的出發陣地。”
他說到這里，微微頓了一下，而后站起來，一身甲葉就在趙構面前撞得叮叮咣咣作響，叫在場的一群文臣都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見此情勢，顧淵攤手，苦澀一笑：“官家——大戰將近！臣顧淵，請旨——攏御營各軍，并殿前司、淮水大營、東京留守司、馬五山及太行山義軍在這京畿之地與金人一戰！”
“請旨？”
趙構沒有反應過來，還是秦檜在一旁看著顧淵，不解地嘟噥了一句。
“是——”顧淵的聲音恍若有金屬的顫音，“此一戰，臣與麾下眾將已有計較，只奉請官家與諸位相公留守汴京！臣自領大軍，與金軍決戰黃河一線！官家只需在城中立起天子旌纛，集天下英雄氣運，看臣等破敵便是！”
趙構的手握緊了拳而后又松開，他瞧了瞧周遭諸臣，猶豫著問道：“顧卿……當真有把握？”
“自然！”這一回，顧淵回答的更是斬釘截鐵。
不過稍后，他又看了看一旁的秦檜，忍不住露出狐貍似狡黠的笑意：“另外……就是還得勞煩秦尚書北使金人一趟。我這里擬了一封國書亦是戰書，想要下予那完顏宗翰，看看他肯不肯兌現昔日豪言，與我來會獵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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