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五年六月二十八，午時，“虎穴”。
外面的軍報流水一樣送進來：間軍司的精銳緹騎輕易便將那些金人刺客堵在藏身之處，堅盾、強弩、長槊壓上，干凈利落地將他們了結了個干凈。
可轉眼間他們這兩隊精銳便被禁軍又給反堵在屋內。
好在雙方仗著幾分香火情，只是互相喊話，并沒有與立時兵戎相見。
皇城司的百余緹騎劫衛護著那位剛剛被廢的趙官家沖出宮去，而后化整為零，消失無蹤。城中紛亂不止，間軍司不多的力量自是跟不住那位心思深重的天家帝姬……而且看顧淵那毫不過問的意思，必然還是他的布子。
趙子昂的虎翼軍倒是開進了汴京城。
那到底是在虎牢關上死戰一場，又被重點培養過的年輕軍將。這等奪權的關鍵時候居然還好整以暇地派人先控制了陳橋門，而后將北面御道各個關鍵節點有序控制，方才領著大約千余兵馬向此而來……
聽到這里，劉國慶、張泰安與虞允文方才交換了一下眼色。
“虎翼軍六千人，若是真叛了，于我們而言倒是個棘手的麻煩……”劉國慶嘟噥了一聲。
畢竟，在他們這些領軍之人的眼中，秦檜手里的烏合之眾根本不可怕，但虎翼軍卻是那趙子昂一手拉起來的，且名義上屬于他顧樞相的嫡系。經過一年整訓，自然有著相當戰力，尤其是在這巷戰之中，就算是白梃重騎，也沒有把握能輕易處置得了。
且，若是真的刀鋒相向，對于他顧淵在軍中、朝野間的聲望無異于也是一場巨大的打擊。
亮紫色的閃電不時劃破黑云遮蔽的天空，照得顧淵那張臉上忽明忽暗，看不清神色變化。
最后，還是虞允文硬著頭皮上前，試探著詢問：“侯爺，趙子昂，畢竟是天家血脈，做此選擇，并不意外。不過軍報上，他的兵馬也只是控制著北面御道，并未集中一處，看樣子沒做防備重騎沖突準備，咱們可要讓白梃兵就此動手？若是拖得久了，姚友仲倒向秦檜那邊，咱們怕是需要打一場內戰了……”
顧淵遲疑一下，也點點頭：“讓白梃兵披甲……”
可他這邊話音剛落，便有傳騎入內稟報：“虎翼軍停止進軍！統領趙子昂只帶了幾十親軍馳馬而來！”
“自己過來……他什么意思？”
虞允文和身后兩員軍將再度交換了一下眼神，一時間有些遲疑。
他們面前，顧淵卻已仰天大笑：
“行了——這最后一點變數已然抵定，原本老子還做好了手足相殘一場的準備，可如今看來，今日流血將比預想得少去許多！”
片刻之后，這位兩鬢斑白的大宋樞相收斂起自己的笑容，拔出腰間長刀，向身后諸將平靜下令：“開門！”
……
“……官家已經還政太上，顧淵確為亂臣國賊，奉勸諸位，各自散去，不要對抗皇命……”
“秦相公已在路上……西軍、禁軍、御營諸軍皆已宣誓效忠新官家！顧淵已經伏誅，余黨當放下兵刃、速速投降！若是頑抗到底，國法森然當為汝等而設……”
喧囂撲面而來，外面并不如何寬闊的街道上，局勢正復雜得無以復加！
秦檜死士、各府拼湊的親隨、家奴還有裹挾著的禁軍接近千人，他們的數量明明足以將這虎穴大營圍住，卻偏偏懾于顧淵威名，猬集在附近的街巷之中，不敢上前。
而他們當面，則站滿了汴京士民！
那些人，明明手無寸鐵、身無片甲，可卻手挽著手，挺起胸膛，在大雨之中一步不退地面對那些明晃晃的刀鋒，要守衛那位靖康之難中，血挽山河的顧樞相。
秦檜派來的人，最多不過是個侍郎，哪里想到會面對這種情況？這時候早已是躲在后面急得團團轉，卻根本不敢擔此千古罵名！他的死士之中倒是有少數兇悍之徒，領著幾個不怕死的大吼一聲，沖突上去，卻被虎穴望樓之上連串的箭雨放倒，被戳成刺猬似的尸身如今就橫在石板路上，也沒人去動一下。
這附近得到消息圍攏過來的人馬越來越多，且是議論紛紛：
“……顧樞相如何會是亂黨！分明是朝中奸佞陷害忠良！”
“我等這便向官家請愿……請他們派遣青天老爺，徹查到底！”
“這賊老天——咱們大宋才過了幾天揚眉吐氣日子，這便是有奸臣白臉見不得咱們國朝的好么！”
這些人，有商賈、有書生、有中下級的官吏，或者還有傷殘老卒、青樓歌女、碼頭腳夫！三教九流此時為一人聚集一處，聽聞顧淵遇刺的消息，有的在抱頭痛哭，有的唉聲嘆息，但每個人還是會不自覺地去維護他們心目中的那位英雄人物！
但凡還有人喊一聲“顧淵乃是亂臣國賊”，他們便以十倍百倍的聲浪還擊回去，
雨水拍擊在他們臉上，模糊了眼淚，悲傷的情緒中夾著怒火在這人群中醞釀。
而“奉旨”前來捉拿剿滅叛黨的“禁軍”在這場喧囂對峙之中反倒畏畏縮縮，像是叛黨本身……
然后，“虎穴”厚重的大門忽然就從里面洞開，大隊武裝起來的參議，舉著大盾，頂在最前涌了出來！
人群沉默片刻，每個人似乎都被這一幕震住，因為他們也許在見證一場完全失控的兵變！
可每個人也都在等待著消息，因為他們不相信，那位曾無數次拯救這片天下的英雄人物會死在一支冷箭下！
而下個瞬間，盾墻自行分開，一員魁梧大將也被身后之人撥到了一旁……
那個兩鬢斑白的身影，披一身重甲，靜靜屹立瓢潑雨幕之中，就這樣赫然出現在支持他的民眾們面前！
他的身側，虞允文拔劍出鞘、張泰安收刀執弩，合著劉國慶三人全神戒備，拱衛在側。
人群先是沉默一瞬，接著便是難以抑制的歡呼聲響徹這天下最繁華的城池！
天空之中，一時電閃雷鳴，更有若呼應！
“不切斷內外聯絡、不打掉望樓上的制高點——就憑這等烏合之眾，還想兵攻‘虎穴’？咱們當真是高看了他們！”
劉國慶看著當面前來圍攻的敵軍一片混亂，忍不住搖頭，悶聲悶氣地說了一聲。
可身側，顧淵只是笑笑，一員親衛將他那匹黑色老馬牽了過來，協助他翻身騎上。
而后他高舉起長刀，向著支持他的人群致意！
這位于危亡之際數次挽救大宋天傾的人物——他不敗的神話、他無上的聲望，在這一刻的汴京城里，發揮出遠比刀劍更為巨大的威力！
——英雄的光環閃耀晦暗天空、頌揚之聲化作一片山呼海嘯！
人群變得瘋狂起來，時間似乎又回到汴京城下勝利校閱的那一刻！
哪怕是在如此暴雨中，哪怕迎著槍戟如林，他們也宛如陷入到一場集體無意識的迷夢中——每個人都用盡自己全身力氣，聲嘶力竭地歡呼著、吶喊著、痛哭著！那樣的聲音匯集到一處，就像是東海之濱的波濤巨浪，好似要吞沒這座城池！
原本披甲上陣，準備廝殺的兩百參議軍官此刻根本穩不住陣型……也無須穩住什么陣勢了。他們被成百上千徹底點燃了熱血的汴京士民裹挾著，在大雨中化作一道不可阻擋的洪流。
這些人們發自內心地高呼著顧淵的名諱，沖垮當面攔截。
“放箭……放箭！”
臨時拼湊起來的軍陣中，有些領頭之人顫顫巍巍地下了命令，妄圖攔截，可卻已經無人響應……
然后——也不知是誰，忽然就在大雨中吶喊了一聲：“樞相萬歲、大宋萬勝！”
仿佛是最后一根緊繃的弦斷裂開，“萬歲”之聲如涌動的海潮，一浪高過一浪！沿著這處街道橫掃過去！
而前來攔截他們的隊伍，就在這場夏日豪雨中，如水一般消散瓦解了……
巨大的歡呼下，陷入某種狂熱的人群，簇擁著顧淵，甚至根本不給他選擇的余地，向著宮城方向走去！
那一刻，大宋的軍神騎在馬上，一身札甲在雨水里漆黑如墨，他沒有戴兜鍪，瞇著眼睛眺望宮城方向——目光依然銳利如昨，有若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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