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恢復神智的順嬪頭腦還不夠清醒,但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和兒子在大明宮中,是怎樣的存在。
皇帝或許曾經寵愛過她,但還是在她生產后不久,要走她的兒子,送去深山守陵。
順嬪還記得那個冬天下雪很早,產后虛弱的她跪在紫宸殿外,懇求圣上收回成命。
雪粒染白地面,然后便是漫天大雪,惡露未凈的她開始腹痛,肚子抽搐著,一點點在擠壓著什么,然后身下一片炙熱,渾身冰冷。
她不敢去按肚子,忍著痛,跪得筆挺。
可盡管如此,圣上還是不肯見。順嬪只能懇求前來勸解的內侍總管。
“請公公轉達圣上,本宮聽說要鎮住地動這種禍事,非要獻祭不可。九皇子年幼,本宮愿親去皇陵,跳入燎爐。”
高福嘆息著去見皇帝,過了很久后出來,說圣上會更改九皇子生辰,這樣便不必擔憂是獻祭。
“娘娘起來吧,”高福這么勸著,讓宮婢為順嬪披上大氅,“往后的日子很長,您總得為九皇子著想不是?”
往后的日子的確很長,但順嬪和李策,一直是大明宮最不起眼的存在。
其他的皇子能得到皇帝的教養,但她只能給兒子寫去一封封書信,唯恐在那個寒冷陰濕的皇陵,李策成長為自私、短識、充滿戾氣的青年。
今日順嬪見到李策,只想感激上蒼。
她的兒子長得這么好,好到讓她能夠原諒一切。
當初那些事,她都不想再計較,也不想讓李策陷入危險。
“母妃……”李策想勸慰順嬪,卻看到了她的眼神。
擔驚受怕、謹小慎微,對他充滿保護和擔憂。那是來自母親的眼神,是會讓他內疚的眼神。
李策突然有些不忍心。
剛剛康復的母妃,實在是經不起驚嚇了。
“你聽母妃的,”順嬪道,“圣上賢明果決,他或許會被蒙蔽一時,絕不會太久。你此時去舉告兄長或者別的嬪妃,在圣上眼中,反而不賢。莫忘了母妃的身份,皇后娘娘,才是你的嫡母。”
李策微微點頭,垂下眼眸。
順嬪又道:“你讀過《論語》,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是如何回答的?”
《論語》中,葉城的城主說,他們那里有一個能行直道的人,父親盜竊羊,他出來證明了。葉城城主夸耀這件事,詢問孔子的看法。
孔子的回答出人意料。
雖然萬般不情愿,但李策還是溫聲道:“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意思是說我們那里能行直道的與此不同。兒子會幫助父親隱瞞(以免父親被懲處責打),兒子被發現隱瞞了父親的事后,父親又會為兒子隱瞞(以免兒子被懲處責打)。直道其實正在其中。
直躬證父,是舍父而取法;父子相隱,是舍法而取天倫。
孔子認為父子相互保護的天倫高于律法,是孝順,也是正道。
“所以,”順嬪柔聲道,“圣上既然說會查,你身為兒子,就應該信任圣上。即便你知道是哪宮娘娘幫助賊人,但天倫如此,也不該到御前告發,讓圣上陷入兩難之境。”
順嬪已猜出那人便是皇后,而皇后是李策的嫡母。告發嫡母,乃大不敬,也有悖人倫。
“兒子明白了。”李策道,“兒子回去等消息。”
“這才好。”順嬪輕輕拍了拍李策的肩頭,又看向院子道,“葉小姐呢?本宮想同她說句話。”
葉嬌很快便到了。
她的臉已經洗干凈,但衣裙還臟著。
順嬪有些過意不去,又充滿感激地看著葉嬌,想伸手去牽她,又怕對方緊張,她端詳著葉嬌的臉,過了許久才看向李策,充滿嫌棄道:“你配不上人家啊。”
李策頓時不滿地反駁:“兒子也不差啊。”
“差遠了差遠了,”順嬪說著走近葉嬌,笑語盈盈,眼中卻泛著淚光,“真是多謝你,但是一個‘謝’字,不足以表達本宮的心意。今日匆忙,本宮沒有拿得出手的禮物。你哪天得了空,本宮想請你來用膳。”
“好。”葉嬌簡短地答復,鵝蛋臉上酒窩淺淺,眼神清亮。
“本宮不留你們了,”順嬪滿意地看著眼前的二人,“你們快去忙。”
李策和葉嬌拜別順嬪,離開大明宮。
李策的步履比平時輕快,說話也比平時多。
“嬌嬌……”
“嗯?”葉嬌看過去,李策卻沒有說什么。
走了幾步,他又道:“嬌嬌……”這一聲里含著萬千柔情,卻還是什么也沒有說。
在他呼喚第三聲時,葉嬌終于急了。
“你倒是說啊!”她又嗔又笑,還推了李策一把。
李策停下腳步,在春風吹拂的御街看著葉嬌。眼神深邃,里面透著雀躍。唇角含笑,聲音卻是哽咽的。
“我娘好了。”
“好了!”葉嬌點頭道。
“多虧了你,”李策重復道,“我娘好了。我以后……”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那些話矯情自憐,不是他能說出口的。
他以后也有親娘心疼了,不必再羨慕別人。
葉嬌勾著頭看他,瞪大眼睛,幾乎湊到李策臉上,逗他道:“你是不是要哭?”
他們已經走到馬車旁,李策同樣貼近她,攔腰抱起,把葉嬌放進馬車。
“我沒有。”
他坐進馬車,重重呼出一口氣。
“我只是,很開心!”
有人開心,自然也有人難受。
晉王府中,李璋放下書卷,問:“誰清醒了?”
“順嬪娘娘,”幕僚回答道,“宮中剛剛傳來的消息。”
李璋的臉上頓時陰云密布。
八年前的事猶在眼前。
那一晚,閻季德密謀趁雷火擊中壽康宮,加大火勢,以陷害當年的禁軍統領,謀取上位。
不料密謀之事被順嬪聽到,他為了脫罪,以三道消息嚇瘋順嬪,又找李璋求助。
事已至此,李璋為得到禁軍擁護,拜托皇后堵住順嬪宮中奴婢內侍的嘴,壓下這件事。
他怎么也想不到,時隔多年,順嬪竟然還能清醒。
“怎么醒的?”盡管如此,李璋臉上也不見慌亂。他站在窗前,只有腰間微微晃動的環形墨玉,表明他剛才動了動。
“聽說是葉嬌診治的。”幕僚道。
“荒謬,”李璋唇角微揚,冷聲道,“安國公府改開藥房了嗎?”
幕僚垂著頭,把打聽出的細節說了。李璋的手輕輕觸碰桌案,停在那本書冊上。
“殿下,咱們要不要……”見李璋沒有安排,幕僚有些急。
“什么也不要做,”李璋道,“父皇會去查,閻季德還活著,輪不到本王開口。”
閻季德的確還活著。
因為污蔑李策謀逆,又妄圖毀尸滅跡,圣上抄沒閻季德家產,流三千里懲處。
皇帝若查出順嬪的事同閻季德有關,必會派人去問。
“以不變應萬變方是良策,”李璋緩聲道,“如今不知有多少人,急等著看本王越矩出丑,惹圣上震怒。圜丘的事便是教訓,有魏王盯著,本王萬事都要小心。”
“可萬一圣上查出皇后娘娘……”幕僚站在殿門口,因為急急趕來,額頭滿是汗水。
“母后做的每件事,”李璋道,“都符合宮規。”
包括處置犯錯的宮人,重新安排含棠殿的內侍宮婢。甚至這些年,順嬪雖然一天都沒有伺候過皇帝,還能領到足額月俸。
皇后母儀天下,賞罰嚴明、恩威并重,有什么錯嗎?
幕僚離開很久,李璋還站在窗前。
他的食指輕點那本書冊,像在克制著什么情緒。
那書冊薄薄的,表面不太平坦,似乎書頁里夾著什么東西。
晉王就站在窗前,看院落里光影變幻,下學的孩子們遠遠地對他施禮問安,再個個離去。過了一會兒,側妃閻氏陪伴著王妃從院落里經過,見李璋站在窗前,含笑施禮。
“閻氏,”李璋道,“你過來。”
乍然被李璋呼喚,閻氏的神情雀躍又膽怯。
她離開人群走過來,王妃帶其余人等離去。
李璋仍站在窗前,背對閻氏,說話的聲音很溫暖,但是每個字,卻把閻氏拽入見不到日光的深淵。
“你的父親,”他一字一句道,“活不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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