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深淵專列 > 第十八章 若把你
  汕尾火車站離海豐縣陶河鎮很遠,有三十多公里。

  可是雪明剛下車,就望見小七在出站口伸長了脖子,像是一頭大呆鵝,朝心上人揮著手,可算是把雇主盼回來了。

  七哥與雪明交代了完家里的瑣事,談起白寧光叔叔對雪明的印象,那是個頂個的好,可把這個未來女婿當一等一的大寶貝,原因也沒別的,就修理玩具這點,也夠這個孩子王樂呵十幾年的了。

  “伯父就沒說點別的?”雪明不是很理解,想去拉小七的胳膊,一塊往售票處去。

  小七一副可可愛愛沒有腦袋的樣子,先是麻溜躲過雪明的手,喊道“誒嘿抓不著!~”,隨后立刻反過來抓緊了心上人的手掌,要十指緊握。

  雪明抿嘴笑著:“可把你能耐的。你就沒多陪伯父幾天嗎?”

  小七聽見這檔子事,立刻拉下臉。

  “他進局子喝茶去了。”

  雪明不理解:“啊?”

  小七聳肩:“大過年的,家里來了好多小朋友,你不是把他玩具修好了嘛?有個熊孩子,就原來子弟小學王老師的兒子,把我爹最貴的玩具拿出去玩,對著人家玻璃亂射海綿彈——鄰居都報警了,最后查到我爹頭上,就提前在派出所和他的好哥哥們過元宵節咯。”

  雪明沒說話,總覺得自己做錯事了。

  “沒關系的!都是玩具,沒多大事兒。”小七并不在意:“我的老父親啊,一把年紀了,陶河這么個小地方,他那幾個好哥哥不會為難他的——何況也不是第一次。”

  雪明不理解:“他去派出所喝茶還能很多次嗎?”

  小七抿嘴笑,先是聳肩瞇眼,而后又搖頭晃腦的,看上去非常活潑,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兩人訂完票,雪明講起家里的事情。

  小七起初還疑惑——

  ——衡陰對雪明來說,應該是個傷心地。

  而后慢慢了解故鄉舊址的大哥大嫂,又聽雪明講他的成長環境如何如何。

  她終于理解,那個地方再如何惡毒野蠻,也是雪明的故鄉——

  ——不對,倒不如說,是個人才輩出的怪異城市。

  特別是聽見那只大貓咪口吐人言的橋段時,小七眼睛都亮了,當初她可是念著這只貓好久好久,就覺著雪明會喜歡,一直想讓葉老板轉讓出來,沒想到這萌物與BOSS是同一個級別的災獸。

  “衡陰平陽,陰陽平衡——哎有點意思哈。”小七握住雪明的手,一直都沒有放開,站在月臺前等車時,就開始念叨雪明的舊事:“如果你大哥講的都是真的,那除了深淵鐵道以外,地表也有一個部門,與咱們的單位是同級的,它們都屬國安來管。”

  雪明緩緩開口問:“獵王者沒有和你說過這件事嗎?我對[天樞]感到陌生又好奇。在這個部門工作的人們,恐怕比我們遇見的危險和麻煩要多得多,畢竟地下世界眾生平等——不論是人還是災獸,都會在惡劣的環境中死去,但是豐饒的地表就不一樣了,人心比怪獸要恐怖得多。”

  小七搖搖頭:“沒有,貓爬架姐姐從不和我說地表的事情。但是我能隱約感覺到有這么個部門。像之前我在接受侍者培訓的時候,看的錄像嘛——在剿殺追捕地表的犰狳獵手時,也有這種穿著制式靈衣的普通人,在幫助車站的乘客和武裝人員,只是他們的制服和咱們的靈衣太像了,一開始我還沒認出來。見多了就能分辨出區別。”

  天樞是地表世界的對靈特種部隊。

  它負責各個城市的公共安全,處理地表世界的靈能災害。

  ——列車來了。

  雪明想去提行李,念頭剛起,從肉軀中迸發的靈體立刻緊緊抓住行李的提把。

  小七見到雪明的靈體時,表情突然呆滯。

  雪明:“怎么了?”

  小七:“你開始化繭——不,是直接羽化了。”

  乘客的蛻變過程,類似閃蝶的生長周期。

  它很難區分出明顯的階段性特征,就像是人類在生長發育時,小孩子長大的過程。

  就像我們說不清一個青春期的大男孩,是如何變成身高六尺半,變成又高又壯的步流星。只能依靠一些模糊的特征,來區分蛻變階段。

  經過蟲卵、若蟲和化蛹的三個階段。

  靈體就像是絲線一樣,漸漸纏繞成零散的線形團塊。

  這些團塊在化繭期,也能構筑出完整的靈體手臂,幾乎所有的靈體,所有的魂威,都是由[手]這部分肢體器官開始演化的。

  這雙靈能手臂,不再像化蛹時期那么脆弱,它具有完整的皮膚紋理,會根據靈能天賦的差異,帶有一部分魂威的特殊能力,雖然不完整,就像是蟲體在蟲繭里零散的器官,要漸漸跟著演化的過程,回歸到正確的位置一樣。

  再怎么脆弱無力的手臂,也比原本由絲線構筑的靈體要強大得多。在靈體化繭的同時,羽化的過程也會立刻開始。

  先是雙手、雙臂、軀干與顱腦半身,再是整個下半身,直至魂威離體。

  由肉軀這副繭殼迸發出靈魂的閃蝶,這就是羽化期到成蟲期的過程。

  如果在這個過程中,精神受創肉身受損,運氣差點的可能會直接變成腦癱植物人,運氣好點的就與杰森·梅根一樣,在剛剛開始化繭的階段跌回蟲蛹,留下應激性障礙或是種種心傷,得找辦法補上心口的大洞,健身養病治好自己,才能重新開始這段旅途。

  雪明的靈體手臂在此刻看來,就像是遍布白色絨毛的獸身。它的靈體纖毛像是還沒完全搞清楚狀況,還沒完全回歸到正確的肌理位置,在銀光閃閃的靈體皮膚表面有許多恐怖的細密凹坑,等待著靈絲歸位,組成完整的皮膚紋理。

  但是毫無疑問,它的骨骼與肌肉已經趨于完整,按照加拉哈德魔術學院的標準,乘客一旦能構筑出骨骼和經絡血管,就已經來到了化繭期。

  雪明還搞不清狀況:“我的靈體怎么了?”

  “你已經化繭了...哦不!已經開始羽化了!”小七興奮的說:“我今年!有八個月的長假!喔喔喔喔喔喔!吼吼吼吼!”

  她立刻變成了一只猴子。

  “馬來西亞!三亞!我都要去!要去要去要去!我要去旅游!我要去曼島!”

  她甚至開始得寸進尺,想念猴子的故鄉。

  雪明實在看不下去侍者的返祖行為,而且搞不明白這種突如其來的喜悅。

  在他主觀體感下,這對手臂與之前的靈絲團塊好像沒什么很大的區別——它們的感官沒有變得更敏銳,力氣似乎也沒有變大。

  等等——

  ——力氣有沒有變大,雪明還沒試過,也沒這個機會讓他試試靈體的出力功率。

  雪明問:“有什么區別嗎?”

  小七戴上鋼之心,在兩人的精神力加持下,將她粉撲撲的靈能軀殼召喚出來,那對肉掌就像是十三四歲少女的手,尺寸小不說,能在手掌上看見層層疊疊的靈絲紋理,是明顯的化蛹期特征。

  這種靈體,一陣強風吹過來就得碎成絲線。

  列車站臺的大風刮過雪明的雙臂,也只能將他靈體手臂的纖毛吹歪,在肌肉和皮膚的保護下,根本就掀不起任何波瀾。

  “這就是區別啦!”小七解釋道:“雇主,你仔細看看你的靈體手臂,本來靈體就是很脆弱的,但是你能長時間保持靈能外放的狀態,又經常用它來干活,一個器官多鍛煉鍛煉,總會變大的,生長速度也會變快。”

  雪明同時舉起四臂,單用靈體手臂去彎折彼此。

  這柔韌的陰魂像是一團橡膠,任他如何折損,都不再斷裂,像是不倒翁一樣迅速歸正,打出來的陰風扇開小七額前的側劉海,看得她歡欣雀躍,又繼續返祖成猴,嘴里嚷嚷著長假要去的地方又多了一個新加坡。

  雪明策動靈體,將手臂變做游標卡尺,確信這部分功能還在,就不去深究了。

  他好不容易把愛人的猿猴形態給解除,揉弄著小七的臉,要小七正常一點。

  “你冷靜,冷靜一點...”

  小七:“我開心的時候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雪明:“那你可以換個方法。”

  小七:“對哦...”

  眼看要錯過列車,雪明摟著小七的腰,像是帶行李似的沖上火車,把大姑娘塞到座位里,他也開始閉眼歇息。

  偶爾從假寐的狀態中睜開眼睛,就看見白青青咧嘴笑著,倚著車窗,撐著下巴,側目看過來。

  雪明問:“好看嗎?”

  小七被戳中了奇怪的笑點:“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一般來說——

  ——都是女孩被盯著,然后這么問男孩。

  雪明拿出紙巾,伸手去擦白青青嘴邊的口水,像做過無數次了,這片刻的溫存甜得青青像是泡進了蜜糖溫泉里。

  雪明又說:“好看你就多看幾眼。”

  “好。”小七說完,在剎那間像是被雷霆擊中。

  列車啟動的瞬間,鋼輪與鐵軌咬合摩擦,發出刺耳尖銳又令人心安的動靜。

  對白青青來說,熟悉的事物在遠去,又一次離開了一年也難得見幾次的站臺。

  小七的表情變化好幾回,她深呼吸著,黑色的高領防寒毛衣跟著胸口起伏不定。終于從眼眶中開始有亮晶晶的眼淚,仿佛隨時會落下來。

  “明啊!雪明啊!”她很少很少會喊這個名字,多是用[雇主]來替,因為很多人可以喊[雪明],卻只有她一個可以喊[雇主],那是獨一無二的。

  雪明立刻應:“嗯,你想白寧光伯父了?你在想他?”

  鋼之心不會說謊,靈感與靈壓不會說謊。

  從這對戒指的另一側,雪明能感覺到,青青的心情很奇怪。

  那是一種長情的,婉轉的,難以言說的女兒心思。

  “不光是想他。”小七垂著眼尾,垂著嘴角,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我在想,我在想啊...我想,我真的好幸運,可以當爸爸的女兒。”

  雪明:“這是好事,不要哭。”

  小七一下子淚崩:“如果我可以控制自己不哭出來的話,我肯定不會哭的——你回家的時候,我和這個孩子王斗氣,因為他看不起你,他好像很傲慢,要故意氣我——我和他說了好多好多關于你的事,我覺得很開心很開心,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爸爸他好難過好難過。”

  雪明沉默了。

  “我還是很不懂事,雪明。如果我稍稍聰明一點點。”小七一邊抹眼淚,在寒春的時節與愛人講起親人的事:“我稍微想一下,如果我有這么個女兒,她被隔壁家的熊孩子偷走了,我也是這么孩子氣的一個人,恐怕比所有玩具都被抄走要痛苦得多吧,那是我的心頭肉啊。”

  雪明小聲說:“我們可以經常去見伯父,你不是有很長的假期嗎?”

  “嗯...嗯...對。我好懊悔。”小七的鼻子紅紅的,嘴巴也往外噴熱氣,像是哭得狠厲了,喘不上氣,一邊搖頭一邊說:“不去了,不去馬來西亞了,我不去了。”

  雪明接著給小七擦眼淚。

  “你不像我哥了,七啊。”

  小七抿嘴皺眉:“你一直就是這么喊的!我都聽習慣了,不許改!”

  雪明:“好,不改。”

  小七:“我傷心的事情,還不止這個——雪明。”

  雪明:“不想了,不想。”

  小七:“怎么可能不想嘛!你從街上找一百個女人,里面九十九個都是這么情緒化的!剩下一個指不定還會和你說[你怎敢假定我的性別!]——你也太難為人了。”

  雪明:“那你說,我都聽著。”

  列車飛也似的往前狂奔,其他乘客瞅見這對小情侶的可愛姿態,都是會心一笑,或有帶著孩子出遠門拜年,在返程路上的客人。小家伙們似乎也擁有靈感,會跟著小七一起哭。

  小七:“我在偷偷看你的時候。”

  雪明:“嗯,就剛才嗎?”

  小七點點頭:“對,就剛才,偷偷看你的時候,我真的好擔心...我真的好擔心。”

  雪明:“嗯...”

  小七“哇”的一聲哭得更狠厲:“我們一定要去紅星山嗎?我真的好擔心,我怕以后看不到了。我怕你以后也看不到我了...”

  雪明沒有說話,只是為這水做的姑娘擦眼淚。

  小七合不上嘴,話也說不太清。

  “我怕你傷心,我真的一點勇氣都沒有了,哇——我是不是死在你手里了?這玩意怎么這么厲害呢?我想杰森那個人是不是也是這樣,他心里住著的人留在紅星山,再也回不來了。要是流星出了什么事呢?要是這些人...”

  雪明很沒禮貌的打斷:“嗯。”

  “你的心是不是鐵做的啊?雪明,為什么我哭成這樣,你卻連表情都不帶變的,像鐵鑄的雕塑。”小七輕輕去拍雪明的臉:“每次你這樣,我都有種窒息的感覺,雖然鋼之心能讓我明白你心里的事,但是你真的好恐怖,我師父也是這樣,雖然她是神經性面癱,可你不是...”

  雪明沒說話——

  ——他只是摟著小七的肩,緊接著吻上她的嘴。

  然后小七就宕機了,這勁也太大了。

  她嘗過白露PLUS版本的唇,但要說雪明的男身,這是第一回。

  緊接著她又要哭,剛“哇”出來半個真音。

  雪明立刻講:“再哭我又要親你了。”

  此話一出,那“哇”的真音就變成假音,像是找到了索吻的竅門,伴著得寸進尺的嬉笑氣聲。

  雪明就從包袱里掏出葉北大哥的茶,喂小七喝下。

  這百試百靈的忘憂茶似乎將大姑娘的壞心情都一掃而空。

  鋼之心里的紊亂靈感也變得穩定下來。

  小七恢復了平靜,突然身體也變得僵硬,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雪明好心勸解:“人都有情緒,你可以找點別的方式來抒發情緒。”

  小七歪頭問:“要不你給我推薦一個?”

  雪明望著這一車廂此起彼伏的小孩哭鬧聲。

  “隨便找個嘛,總比你這個大班同學帶著小班孩子一起哭要強,比如唱歌什么的。”

  “好辦法!”小七來了精神,立刻從行李架上拿來箱子,取出尤克里里。

  這是一種四弦夏威夷吉他——

  ——它的演奏方式簡單易懂,不像六弦吉他有那么多復雜的和弦。

  緊接著雪明就聽見琴聲和歌聲。

  小七的聲音很好聽,起初雪明靠聲音認她,像是鷗鳥一樣明亮。

  [落葉無歸根,單絲不成線]

  是雪明沒聽過的曲,詞也難懂。

  [無所寄托,亦無心流浪]

  當小七唱起歌時,雪明突然覺得這個大姑娘好像一下子長大了。

  她的氣很足,共鳴腔技巧讓喉口發出的聲音充滿了力量。

  [你把紅豆贈我,不如寫我一首歌]

  [落款你的名字,工整又好看]

  唱到此處,小七就緊盯住窗外,似乎在看故鄉。

  [若把你比做歌,你便是那高山流水]

  [佳人伴舞,天地伴舞,絕弦的美]

  唱到此處,小七就緊盯住雪明,似乎在看愛人。

  [若把你比做歌,歌寫的我纏綿悱惻]

  [恒順眾生,遷走我魂,絕弦的美]

  ......

  ......

  唱完歌以后,小七就抱著尤克里里睡下了,像是哭累了,也唱累了。

  雪明像往常一樣,從包袱里取出早早備好的方便盒飯,小心翼翼的從青青懷中取走尤克里里,塞回箱子里,他回到座位時,就聽見愛人不清不楚的夢囈,兩手不自然的垂在肚腹,倚著車壁睡姿非常難看,像是一定要抱著什么東西才能好好睡覺一樣。

  他剛坐下,想去給青青整理肢體,至少不能一直脊柱側彎。

  他伸出手去,大姑娘哪怕睡著了也機靈得很,和粘人的貓咪似的,抱住雪明的臂膀,緊接著睡得更深,睡得更香了。

  雪明一動也不動,低下頭就嗅見小七發絲里洗發水的味道。

  他等待著,等待下一段旅途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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