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攝政大明 > 第1082章.言傳身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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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詢問之際,李傳文看向肖文軒的目光之中滿是期許之意。

    在趙俊臣的眾位幕僚之中,李傳文的地位最高、牛輔德則是最受重用,但若論潛力最大,則無疑是肖文軒。

    原因無他,就是因為肖文軒的功名最高,乃是一位舉人——若是放在明朝前中期,擁有舉人功名的讀書人,都已經可以直接擔任朝廷的下層官吏了——在趙俊臣的手底下,擁有舉人功名的幕僚,也只是寥寥幾人。

    李傳文自從輔佐趙俊臣之后,也曾與趙俊臣探討過科舉制度的優劣,發現趙俊臣明明是狀元出身,對于科舉制度卻是充滿了不屑一顧之意,對于八股文章的盛行更是深痛惡絕,認為這種東西對于治國牧民皆是毫無用處,反而是禁錮了讀書人的思想,說是浪費生命也不為過。

    不過,趙俊臣厭惡科舉制度的同時,對于那些考取功名的讀書人,卻是極為重視——當然,趙俊臣的這種重視,相較于德慶皇帝、周尚景等人,則是有著截然不同的區別。

    去年的那場會試,朝廷各派皆是注意到,趙俊臣趁機把許多杏榜有名的進士納入門下,這些進士投入趙俊臣的門下之后,也均是受到了很好的仕途安排,這般情況也被很多人視為是趙俊臣野心勃勃的佐證。

    但很少有人留意到,趙俊臣同時也趁機吸納了大量的落榜舉人,數量足是前者的三倍有余。

    事實上,對于這個時代的讀書人,趙俊臣并不會重視他的書法是否工整、文章是否錦繡、八股是否精通——雖然這些東西才是讀書人考取更高功名的必要條件。

    在趙俊臣的眼里,進士的能力未必就要強于舉人、舉人的能力也未必就會強于秀才,能在科舉道路上取得成就,只是代表這名讀書人擁有更強的讀寫能力、學習能力、以及做事之際的專注力,這些東西只能算是讀書人的基礎素質,但趙俊臣真正看重的東西,也正是這些看似不足一提的基礎素質。

    畢竟,在這個時代,擁有基礎讀寫能力的人也只是極少數罷了。

    趙俊臣認為,擁有這些基礎素質之后,讀書人只要是思想還沒有徹底僵化,就更有機會掌握那些真正有用的知識,也就更有機會成為真正可堪一用的人才,至于功名則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對于趙俊臣的這般看法,李傳文也是部分贊同的,因為他本人的功名也不算高。

    而事實也證明,趙俊臣的這般看法確實不能算錯。

    就以“聯合船行”為例,如今在“聯合船行”的活動范圍之內,各地府縣皆是駐有一名趙俊臣的心腹——大多是趙俊臣所招納的落榜書生——負責協調與監督之事,也正是因為這些人的存在,趙俊臣才能把“聯合船行”這個龐然大物牢牢控制在手里。

    再比如說,趙俊臣目前正在把數以萬計的陜甘難民轉移到宣府軍鎮的轄區,這件事情在具體操辦之際可謂是極為復雜,同樣是需要大批人才——這些人也大都是出自于趙俊臣去年所招納的落榜書生。

    就這樣,方方面面、各行各業,趙俊臣所招納的這些落榜書生,如今大多已是成為了趙俊臣各項計劃的一環,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協助與支持,趙俊臣的權勢影響才能在短短一年時間里突飛猛進。

    否則,趙俊臣就算是心里構想了再多的計劃,也必然會受困于人才的不足,無法施展拳腳。

    據李傳文所知,朝廷今年很快就要舉辦新一屆的鄉試了,而趙俊臣嘗過了去年會試之后招納大批落榜舉人收為己用的甜頭之后,如今已然是盯上了今年鄉試之后的那些落榜秀才了。

    而肖文軒身上所具備的潛力,也正是體現于趙俊臣這種截然不同的想法——肖文軒的舉人功名足以證明他的學習能力與做事專注力,但他的思想并沒有因為那些八股文章而僵化,反倒是充斥著叛道離經的念頭,而且還很愿意學習新的東西,無疑是完美符合了趙俊臣心中對于“人才”的判斷標準。

    也正是因為如此,趙俊臣對于肖文軒極為看重,這一年時間以來一直都讓肖文軒跟著李傳文東奔西走,在耳濡目染之間學習吸收李傳文的知識與經驗,正是為了今后重用肖文軒。

    李傳文當然是看明白了這一點,再加上李傳文也同樣很滿意肖文軒的聰慧與品行,已經把肖文軒視為衣缽傳人,所以他從來都不會放過任何一次傳身教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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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聽到李傳文的詢問之后,肖文軒陷入了沉思之中。

    事實上,肖文軒看過趙俊臣的書信之后,就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所以他如今只是在組織語言罷了,并沒有思索太長時間,很快就回答道:“依晚輩看來,一座房子之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房梁,只要房梁不倒,屋子就算是再怎么砸也不會徹底塌陷,趙閣臣說太子殿下‘拆屋別砸梁’,‘屋子’就代表著太子殿下的儲君之位,所謂‘拆屋’,則是暗示太子殿下如今的做法正在進一步破壞自己的儲位穩固,也就是他與藩宗勢力大肆為敵的行為!

    這般做法無疑是引起了全體藩宗的敵視,讓他進一步陷入了四面楚歌、孤立無援的境地,他原本就與朝廷各位權臣的關系不好,前段時間又受到清流們的背棄,如今再與藩宗勢力為敵,可以說是處處樹敵、不知所謂!這樣一來,他今后受到廢黜之際,所有人都只會落井下石!”

    李傳文輕輕點頭,示意肖文軒繼續說下去。

    在趙俊臣的那句話之中,“拆屋”二字很好理解,但那個“梁”字才是真正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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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到鼓勵之后,肖文軒反倒是面現遲疑之色,又說道:“至于最重要的房梁……在晚輩看來,應該是暗指太子殿下的朝野聲譽!畢竟,太子殿下他當初能夠坐穩儲君之位,就是因為他的聲譽極佳,而如今他的儲位出現動搖,唯一可以依仗的東西也同樣是他的聲譽,畢竟太子殿下這些年來一直是嚴格律己、嫉惡如仇,挑不出任何惡跡,哪怕是清流們如今已是紛紛背棄于他,但除了他與趙閣臣聯手合作的事情之外,也無法挑出他的任何毛病,所以太子殿下的聲譽依然是沒有受到太多影響!

    趙閣臣的密信之中,還曾有一句話,說是太子殿下‘今后就算是要被廢黜,也必須要留下東山再起的一線生機’,這似乎是暗示了趙閣臣對于太子殿下的未來安排,而太子殿下今后若是想要東山再起,就必須要保證太子殿下的聲譽依然是潔白無瑕!

    所以,趙閣臣的‘拆屋別砸梁’這句話,就是說太子殿下哪怕要得罪所有人,也不能讓他做出會毀掉自身聲譽的事情……”

    說到這里,肖文軒關注著李傳文的表情變化,卻見到李傳文輕輕搖頭、表情間有些失望,連忙是換了一種語氣,滿是恭敬的說道:“晚輩的淺見多有不足,還望先生指點。”

    李傳文輕輕點頭,然后則是再次詢問了一個看似毫無關聯的問題,道:“近一年以來,你一直都跟著老夫東奔西走,一同把趙閣臣的勢力影響擴張到各地府縣……那你有沒有發現,老夫每當是抵達一處府縣之后,相較于那處府縣的父母官,老夫往往是更為關注該地的縉紳大族?”

    肖文軒答道:“自然是注意到了,晚輩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各府縣的父母官都只是朝廷的流官,大多只有三五年任期,然后或是受到提拔、或是受到貶斥、再或是平級調任,很快就會離開,若是咱們只是收 們只是收買那些府縣的父母官,暫且不說他們大多是各有靠山,未必會全心全意的投靠趙閣臣,就算是他們心甘情愿的投靠趙閣臣,趙閣臣在當地的影響力也只能維持三五年罷了……反倒是那些縉紳大族,長期根植于當地,官府平時所用的吏役也都是他們的人,不僅是影響力更為深遠,也更為長久,也唯有聯合這些縉紳大族,趙閣臣的影響力才能真正的滲透進去。”

    李傳文再次點頭,卻再次問了一個看似毫無關聯的問題:“老夫記得,你是邯鄲人,你的老師乃是當地大儒唐澤成,他出身于邯鄲的縉紳大族,邯鄲境內的讀書人若是細論起來,有三分之一都能算是他的徒子徒孫,對吧?而且,這位唐大儒平日里頗有善舉,譬如每當是官府張貼榜文的時候,他都會安排自己的徒子徒孫現身說法,為那些不識字的老百姓詳細解釋官文里的內容,對吧?”

    肖文軒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答道:“正是如此……而且唐老師家資頗豐,在邯鄲擁有良田八千余畝,佃戶數百名。”

    見肖文軒似乎開竅了,李傳文笑了笑,又道:“還有,你當初還在家鄉的時候,作為一名讀書人,自然是備受尊重,若是附近的老百姓有什么不懂的事情,也會經常向你求教,對吧?

    然而,你終究只是一名尋常書生罷了,若是老百姓向你詢問的事情涉及了朝廷政策、官員風評,哪怕是邯鄲與京城相距不遠,卻依然是消息傳遞不便,你原本也無法知曉更多內幕,但相較于那些尋常老百姓,你依然能知曉更多消息,乃是因為你讀書期間認識了老師、同窗、好友,而你的老師、同窗、好友也有他們的老師、同窗、好友,這樣一來,相互交流之際,自然也就知曉了很多尋常百姓并不知道的消息,尤其是你的老師唐澤成,更是你最主要的消息來源,最終你也會把這些消息傳遞給普通百姓,對不對?”

    肖文軒的表情逐漸嚴肅了起來,再次點頭,補充道:“在民間,除了讀書人之外,鄉紳大族說話也有分量,百姓們都是向他們詢問消息……但絕大多數時候,這兩者都是一回事。”

    李傳文撫掌道:“這些事情,看似很尋常,但實際上這里面蘊含了朝野之間最為深刻的利益關系!

    那就是,各地大儒皆是出身于鄉紳大族,與朝廷的關系最為緊密,掌握著最初的消息傳遞,更還有解釋之權,他們會把自己所掌握的消息告知于自己的徒子徒孫,他的徒子徒孫們則是把消息散播于尋常百姓,至于尋常百姓,不僅是大多數目不識丁,而且一輩子都沒有機會離開家鄉,平日里所接觸之人也只是與自己境遇相似之人,他們只是被動接受鄉紳大儒們向他們灌輸的消息,無法分辨真假,只能是深信不疑!”

    聽到李傳文說到這里,肖文軒的表情更為嚴肅了,就好似看到了屠夫正在宰殺牛羊。

    李傳文則是表情帶著冷漠,繼續說道:“所以,絕大多數時候,一件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那些鄉紳大族如何解釋這件事情才是最為重要!與此同時,朝廷的政策若是不能取得鄉紳大族的認同,就絕對無法執行下去;一名官員若是不為鄉紳大族所喜,也必然是要聲譽狼藉、萬夫所指!

    這是什么?這就是民心所向!除非是出現了流民之亂,否則這‘民心’二字從來都與真正的百姓無關,任何一名官員,若是無法看透這個道理,他的仕途也就有限了!

    嘿,太子殿下當初聲譽極佳,為何?就因為清流們支持他,而清流們都是大儒,他們的族人好友都是縉紳,所以就掌握了消息的傳播與解釋之權!你剛才說太子殿下受到清流的背棄之后,聲譽并未受到太大影響,那只是因為這件事情的影響還沒有徹底發酵罷了,再過半年時間、等清流們與各地縉紳大族統一口徑之后,你再看看太子殿下的聲譽,絕對已是另一種情景了!

    不僅是太子殿下,就以趙閣臣為例,他當初為何會是聲名狼藉?還不是因為趙閣臣當時把控著戶部、卻又不愿意向縉紳們讓利?時至今日,趙閣臣的聲譽為何扭轉?不僅僅是因前段時間陛下整肅士林的時候,趙閣臣出手暗助,也是因為‘聯合船行’建立之后兼顧了各地縉紳的利益!

    再以首輔周尚景為例,你看他是貪污比趙閣臣少了?還是結黨比趙閣臣弱了?又或是清流們對他的恨意低了?但他的民間聲譽為何一直都不差?還不是因為周尚景對于縉紳的影響力絲毫不遜于清流?

    總而言之,你剛才說,太子殿下必須要保住自己的聲譽,否則就會失去今后東山再起的一線生機,這般說法并不能說是錯,但并沒有看透事情的本質,而本質則是……藩宗勢力太過龐大,遍布著朝廷疆域各地,還與各地縉紳大族也是聯系緊密,這般情況下,太子殿下就必須要拿捏好分寸,他可以給予藩宗勢力沉重一擊,但絕不能牽連到那些縉紳大族!”

    肖文軒沉思片刻后,接口道:“所以,太子殿下得罪了藩宗勢力無所謂,我朝有祖制、藩宗不可干政;太子殿下與各位權臣的關系不睦也無所謂,權臣們都是很實際的人,只要是太子殿下今后不與他們為敵,他們也不會再與太子殿下作對;太子殿下受到清流背棄更無所謂,只要是太子殿下交好于各地縉紳,各地縉紳就會反過來影響清流們的態度!這些事情,就好似房子的門窗家具,砸了也就砸了,房子依然還可以住人!

    唯有各地的縉紳大族,絕對不能得罪,否則太子殿下的聲譽就會徹底糜爛,哪怕他做得再好,讀書人與百姓們也會視他為敵寇……與此同時,那些出身于縉紳大族的朝廷官員,也會徹底敵視太子殿下,因為是利益受損,今后也就再無緩和關系的余地!

    反之,若是趁機交好于各地的縉紳大族,如今反倒是太子殿下的一次機會!藩宗們占據著朝廷各地最為富饒的田地,若是太子殿下擊敗藩宗勢力之后,能把藩宗的土地稍稍分潤于各地縉紳一二,太子殿下的聲譽就會更上一層樓!然后,有了各地縉紳的支持,也會影響到朝廷官員的態度,到了那個時候,太子殿下既有極高威望、亦有龐大擁躉,想要東山再起也不是一件難事!”

    見肖文軒終于是明白了這個道理,李傳文欣慰的點了點頭,道:“你領悟得很快,孺子可教。”

    然后,李傳文的表情也同樣嚴肅了起來,又補充道:“不過,你有一點說錯了,并不是太子殿下把藩宗的土地稍稍分潤于各地縉紳,而是趙閣臣與太子殿下一同把藩宗的土地稍稍分潤于各地縉紳……

    切記!咱們是趙閣臣的幕僚,雖說趙閣臣與太子殿下暫時合作,咱們也要暫時為太子殿下出謀劃策,但無論何時何地,也絕不能忘記趙閣臣的利益……

    所以,我剛才所講的這些道理,咱們待會見到太子殿下之后也不必完全點透,否則的話,太子殿下他能否接受這個觀點不說,就算是他接受了這個觀點,也未必會愿意讓趙閣臣參與其中。”

    當肖文軒點頭表示受教之后,李傳文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說道:“說到趙閣臣,還記得趙閣臣當初與老夫討論時政之際,曾說過這么一句話——‘皇權不下鄉,縉紳之權無異于鄉間皇權,皇權也只是擴大的縉紳之權’,嘿,當初聽到這句話之后,老夫當即是嚇得渾身一顫,只覺得趙閣臣大不敬了……但事后細細回想起來,卻又覺得這句話頗有道理……所以,咱們也不能忘了陛下,好處也必須要分給他一份才行。”

    話到中間,李傳文的表情怪異,險些把德慶皇帝稱之為“最大的那位縉紳”。

    實際上,德慶皇帝那種斤斤計較的守財奴作風,還真有些鄉間縉紳的樣子。

    而就在這個時候,兩人所乘坐的馬車逐漸停了下來。

    卻是福王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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