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十丈紅塵長生仙 > 第五十三章 此心安處
  晚風撩人。

  蛇皮丟在水洼里,香奴舔著爪子,見燕無姝沉默著吃著燒餅,那一包醬牛肉卻動也未動,心想這坤道果然是傻的!

  燒餅哪里有醬牛肉好吃?

  “道濟,我叫起牛又……”

  薛釗頓住,看向香奴無奈道:“是不是又咬破了毒囊?”

  香奴喜吃毒蛇,每次吃都會咬破毒囊,麻了口舌,有時還會酣睡上半日。

  “木有!”

  香奴犟嘴,身形卻歪歪斜斜,忽而瞧著自己的尾巴不順眼,兜轉起來追咬不停。又過須臾,她便四爪朝天,挺尸一般仰在草叢里。

  薛釗便走過去,將其抱入竹簍。

  夕陽隱于山林,晚風漸起,薛釗將東西拾掇進竹簍,背著起身道:“夜里春寒,此處容易遭了陰邪,不如換個地方。”

  “嗯。”燕無姝輕聲應著。

  將油紙包包好,提在手中,跟在薛釗身后,朝著不遠處的八面山行去。

  過了草澤,二人在半坡的竹林里尋了處空地。薛釗卸下背簍,燕無姝又落座,打開油紙包吃將起來。

  好胃口!

  薛釗心中暗自贊嘆,四下搜羅了一圈,尋了些陳年的茅草,又拾了些半干的柴。

  分了一半茅草與燕無姝,兩人便各自在空地上鋪了茅草。火堆生在下風口,一時間濃煙滾滾,薛釗盼著不要忽然轉了風頭。

  竹簍里的香奴卷成了一團,鼾聲陣陣。

  薛釗用枯枝撥弄著篝火,燕無姝陪坐一旁,噼啪聲中,炙熱的火焰烤干了頭上青絲,也烤干了半濕的衣裳。

  “你……可有家?”她忽而問道。

  “家啊——”手中枯枝頓住,薛釗略略抬頭,看著天邊星辰,勾起了思緒:“——有。”

  他言辭肯定。

  燕無姝道:“我沒有。”

  薛釗看向她,她便沉聲道:“我是師父撿的,自小便生長在不二庵里。”

  大周承平日久,民風逐漸奢華。家中女兒出嫁,尋常人家總要湊個三十二抬嫁妝,好臉面的,甚至咬牙湊上六十四抬。

  如此厚嫁之風,養女兒自然賠本。于是許多人家生了女兒,或遺棄,或干脆溺斃。

  薛釗便道:“道友在不二庵里過的可好?”

  “還好,”她道:“師父雖嚴厲了些,可總會護著我;師姐們待我也極好,下山歸來總會給我帶些好吃的、好頑的。”

  “那便是了,”薛釗笑道:“須知,此心安處便是家。那不二庵,就是道友的家。”

  燕無姝沉默著,心中細細咀嚼,只覺薛釗之言回味無窮。回想庵中歲月,心中忽而生出暖意,繼而又悵然若失。

  是家又如何?總歸是回不去了。

  良久,她又道:“你……可有父母。”

  “原是有的。”薛釗繼續撥弄篝火:“我自小便生在華鎣山下七里坪,父母都是尋常人。七歲時,父親充徭役去了廣安,十來日就有差役來報,說是失足墜城而亡;

  發送了父親,母親一病不起,拖了半年,也隨著父親去了。”

  略略沉默,燕無姝道:“你父母在世時,可曾疼你?”

  “呵,還算疼吧?”薛釗緬懷道:“父親嗜酒,飲上半碗米酒就熏熏然,有時看我淘氣就會抽出藤條抽上一頓;母親碎嘴,與人吵嘴從未輸過。

  有時我與旁的孩童打了架,人家父母登門告狀,我母親便會跟人吵上半個時辰。待吵贏了,回頭又會取了藤條抽我。”

  薛釗揮舞著枯枝,咬牙切齒比劃道:“龜兒子長本事嘍!哪個讓你打滴?打壞了不要錢么?哭哭哭,再哭勞資抽死你!”

  臉上兇神惡煞褪去,薛釗看向燕無姝:“吶,就是這么疼的。”

  “噗——”燕無姝掩面而笑。

  晚風掀了斗笠旁的帷幕,薛釗便見那一雙眼好似千樹萬樹的桃花綻放。

  燕無姝趕忙抿嘴:“我不該笑……嗯,后來呢?”

  薛釗回神,說道:“后來啊,父母一去,我便將家中的三畝湖田佃了出去。平素入山采藥,又遇到了香奴,直到八個月前才離開。”

  “那你可曾想家?”

  “家?”薛釗笑著隨意道:“此心安處是吾鄉。與我而言,我與香奴在哪里,哪里便是家。”

  竹簍里的香奴雙耳聳動,繼而嘟囔道:“醬牛又!”

  薛釗挪步過去,就見小東西嘴邊吐出一圈的白沫。薛釗嫌棄地‘嘖’了一聲,取了帕子輕輕擦拭,責怪道:“以后看你還敢吃辣條!”

  火堆旁的燕無姝怔怔地看著,心中卻想著薛釗所言——此心安處是吾鄉,奈何心中惴惴,不二庵回不得,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處,自己又去哪里尋安心之處?

  孤寂、委屈、迷惘,一股腦的襲上心頭,丹田里忽而一股寒意蔓延全身,燕無姝咬緊牙關,臉上霎時便沁出細密的汗珠。

  薛釗收了帕子,扭頭就見燕無姝摘了斗笠,面色青白,眉頭緊蹙。

  “咦?道友這是——”

  燕無姝擺了擺手,遲緩著從腰間百寶囊里尋了三張黃符,又翻找出小巧瓷瓶。

  黃符布在周遭,瓷瓶拔了塞子,一縷氤氳香火逸散開來,繼而一分為三,為那三張黃符吸納。

  燕無姝結斗姆印,口中念咒不停:“先天陰炁、眾星之母,消災除厄、請斗姆!奉憑大悲大愿大圣大慈圣德巨光天后圓明道母天尊!”

  撲啦啦——

  三張黃符應聲而起,離地三尺,繞燕無姝兜轉不休。俄爾,有絲絲縷縷黑氣自燕無姝體內牽扯而出,投入那黃符之內。

  薛釗凝神觀望,心中料想,想來這便是宗谷真人所創祛魔存真之法了。

  又過片刻,瓷瓶中香火耗盡,三張黃符略略振顫,繼而無風自燃,化作灰燼散落風中。

  那飄在半空的絲絲縷縷黑氣,又似被無形之物牽引著,轉瞬便重歸燕無姝體內。

  再看趺坐的燕無姝,面上青白之色褪去大半,身形不再顫抖,連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燕無姝睜開眼,看著空空如也的瓷瓶出神。

  山門不能歸,道牒被毀,再無旁的地方可借香火。從今往后,怕是只能作尋常女子,不能再修行了吧?

  “祛魔存真陣?”

  薛釗的問詢,讓燕無姝收回思緒,點頭道:“是。”

  “我看似乎還有不少魔炁不曾拔除。”

  燕無姝垂頭繼續看那瓷瓶:“香火不夠了。”

  薛釗不在意那香火,在意的是那三張黃符。可惜相識時短,不好討來觀量。

  寒意涌回丹田,身上燥熱褪去,又出了一身汗,晚風一吹,燕無姝便覺陣陣陰冷。

  她悄然湊近火堆,又覺靴中滑膩,咬著下唇思量了一番,便緩緩褪下了靴子。

  薛釗瞥將過去,就見羅襪褪去,露出一雙白玉般細膩的雙腳。

  腳趾微微摳了摳,燕無姝低聲道:“我……午間洗過了的。”

  “哦……咳——”薛釗扭頭不去看,丟下枯枝往茅草上一躺,道:“夜了,晚安。”

  “晚安。”

  過了半晌,烤干了靴子,燕無姝又重新穿上,學著薛釗的模樣,倒在茅草上和衣而臥。

  夜涼如水,竹簍里鼾聲陣陣。

  香奴不知夢見了什么,很是翻騰了一陣。那畫卷被她翻騰到了上面,而后緩緩展開。

  畫中女子眉目轉動,身子略略前探,凝實的螓首便躍出紙面。

  柴如意心中頗為新奇,躍出又縮回,嘗試了許久,終究從畫卷中走出。

  她悄然飄身到篝火旁,彎下身觀量和衣而臥的薛釗。素手緩緩探出,本以為會穿身而過,不想,那手卻結結實實撫在臉頰上。

  那暖意好似有刺,驚得柴如意連忙縮回了手。見薛釗不曾醒來,眼睛眨了眨,好似心中生出頑皮,卻又蹙眉,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起身飄到竹簍旁,嘆息著步入畫卷。

  終究是人鬼殊途。她已死,母親又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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