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挽明從薩爾滸開始 > 第381章 血落(感謝書友家里窩囊家外雄打賞支持!)
  高迎祥蜷縮著身子,躲在土坑下面,不讓開原兵發現自己。

  微風吹過,籠罩在前方的白煙漸漸散去,可以望見壕溝后面壘起了一道齊胸高的土墻。墻頭上插滿了密密麻麻的箭羽,估計有上萬支輕箭覆蓋此地,不知射死了幾個狗官軍。

  高大哥慘死的畫面在他眼前浮現,高迎祥咬了咬牙,正要沖向土墻,這時從墻頭伸出一根根黑黢黢的棍子,高迎祥愣了一會兒,才想起這是火銃銃管。

  “一、二····”

  高迎祥探出頭來,從銃管數量上判斷,土墻后面的火銃兵不過只有幾百人。這也難怪,狗官軍剛剛自己打了一仗(張春叛亂),死了好多人,元氣大傷,再說京師這么大,也不能把所有人都調來把守永定門,除非他們不想鎮守其他城門了。

  “驢毬子,幾百個人還不逃走,狗皇帝給你們了什么好處!讓你們這么給狗皇帝拼命!”

  這時背后響起刺耳的鈸鑼聲,高迎祥知道那是老營總攻的號令。

  接著,一陣密集的箭雨從護城河南岸升起,再次無差別覆蓋北岸陣地,剛才還在射擊的火銃兵立即倒下一大片,一些沖過護城河還在和官軍纏斗的流賊就這樣被自己人的箭雨吞噬。

  “立即攻城,后退者死!”

  流賊各營將官在后面拼命揮舞令旗,沖到前面的流賊見沒有退路,只得瘋狂朝長槍陣撞去,不等沖到近前,紛紛踩中埋設在壕溝旁邊的地雷炮,地雷炸響,那些倒霉的流賊被炸得七零八落。

  一只斷手從而天降,落到高迎祥旁邊。

  地雷炮并沒有擋住流賊進攻腳步,越來越多人渡過護城河,跳下木板,手腳并用朝壕溝爬來,好像壕溝后面藏著座金山。

  確實藏著座金山,只要越過壕溝,沖過矮墻,就可以攀登城墻。

  幾次打順風仗破城的經驗告訴高迎祥,只要沖到城墻下面,城頭官軍便會喪失斗志,立即向闖軍投降。

  在偏關縣時是這樣,在太原時是這樣,在寧武關時還是這樣。

  這次闖王派給劉大將軍七八萬人馬,何況城中還有內應,攻破京師問題應該不大。

  高迎祥想了一會兒,決定還是不要先上前冒險,等大隊人馬占據北岸再說。

  他望見胸墻靠近中間的位置,還有條狹窄的通道,約莫只能并排通過兩個人。

  只要不把土墻掀倒,這條通道便是沖破官軍陣地,沖向永定門城墻的唯一缺口。

  “狗官軍花花腸子還挺多。”

  高迎祥咒罵的時候,近衛第十二軍的新兵已經沿著通道快速殺出,然后河岸邊組成小三才陣,對著剛剛登岸的流賊一陣猛攻。

  沖在前面的流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來不及結陣,就被官軍前排長槍兵扎了個對穿,后面的人被驅趕回河邊,后面的人被擠著跌落到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此時登上北岸的流賊人數已經超過五百人,不過這些人都是流賊中的炮灰,他們武器低劣,幾乎沒有鎧甲,只是為吸引開原軍火力,面對開原兵犀利進攻,幾乎沒有什么招架之力,很快就被鴛鴦陣消滅殆盡。

  第三波登岸的是闖軍精銳,或是老營馬兵,或是山西邊軍家丁。他們裝備鎧甲各不相同,然而都是兇悍之徒,披數層鎧甲,手執利刃,絲毫不懼迎面逼來的長槍陣,想要憑勇武殺出條血路,掃清這伙兒官軍,率先登上城池,獲得巨額賞銀。

  兩邊距離很快拉近到二十步,開原軍立即將五人的小三才陣轉變成十三人的大鴛鴦陣,長牌手頂在前面,一陣密集的箭雨傾瀉而來,砸在長牌上錚然有聲,長牌后面燧發槍砰砰響起,將憤怒的鉛彈射向對面敵人。

  兩邊一輪遠程輸出后,各倒下幾十人,流賊揮舞長斧長刀,一頭撞進鴛鴦陣,頂著長牌手亂砍亂殺。

  “死戰不退!”

  “死戰不退!”

  近衛第十二軍軍的把總們,頂在最前面,聲嘶力竭的對戰兵大喊,新兵們拼死抵抗,將突入鴛鴦陣中的流賊一一殺死,經過三輪搏殺,城外陣地只剩最后一條壕溝,五百新兵傷亡過半,被迫退回土墻,憑借土墻繼續防守。

  越來越多流賊渡過護城河,人數迅速逼近萬人。

  “好啊,老營上來了,把這些狗官軍都砍死!”

  高迎祥大叫一聲,也跟著跳出了土坑,他徑直沖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鴛鴦陣。

  那鴛鴦陣的長槍手剛被一支重箭射死,失去長槍兵掩護,其余戰兵只守不攻,被全部殺死只是時間問題。高迎祥將積攢已久的怒氣全都撒在眼前一個刀盾手身上,他身材高大,長刀大開大合,每次劈砍都砍得那刀盾手連連后退。

  高迎祥是流賊中的老匪,跟著闖王從延安縣一直打到山西,身上自有一股老秦人的兇悍,對面那個身材矮小的刀盾兵被連砍數刀后,終于手臂發酸,支撐不住,長牌微微一松,露出破綻,被高迎祥直刺入內,一刀殺入小腹。

  “殺死你這狗官軍!殺!”

  高迎祥發出野獸般的吼叫,不斷將長刀捅入那刀盾兵腹中,直到一個長槍兵朝他殺來,高迎祥才一腳踹開那尸體,揮刀格擋刺來的槍頭。

  那長槍兵出槍兇悍,槍槍致命,高迎祥奮力格擋,身體連連后退,要看就要露出破綻時,對面胸墻后面忽然傳來鳴金聲。

  所有開原兵都開始往后退走,對面那長槍兵狠狠瞪高迎祥一眼,持槍對著流賊,身子快速向后撤退。

  高迎祥等長槍兵撤走,回頭望去,只見黑壓壓的闖軍已經從浮橋渡河過來,如潮水般席卷整個陣地,目測至少有兩三萬人。

  官軍成建制的抵抗已經被擊碎,北岸上千名火銃兵、刀盾手、輔兵匆忙向城墻方向退卻,最后兩百多名長槍兵負責殿后,他們組成薄薄三層陣線,勉強擋住潮水般涌來的數萬流賊,兀自死戰不退。

  “殺!”

  程亮猛地刺出一槍,槍出如龍,迎面沖來的一個年輕流賊慘叫一聲,捂住自己脖頸,鮮血從手指空隙汩汩流出,不等流賊咽氣,便被蜂擁上前的流賊踩在腳底。

  程亮收回槍頭,稍稍蓄力,便再次刺出,順手又帶走一個流賊生命。

  “程軍長!!你咋留下了。”

  訓導官黃友倫雙手舉起裝填好的燧發短銃,猛地扣動扳機,巨大的后坐力撞得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十步之外,一名張弓搭箭的老賊被鉛彈擊中腦門,腦漿崩裂,倒在了地上。

  “第十二軍人都死光了,一個人活著有啥勁兒,土墻那邊,有朱河指揮就行了。咱是開原老人,一直護著中軍大營,皇上的兵死光了,咱不上,誰上?”

  程亮氣喘吁吁,奮力想要從拔出槍頭,槍頭卻被骨頭縫卡住拔不出來,他著急望向前方,掄起短斧奮力朝前扔出去,一個滿臉橫肉的流賊被飛斧劈中,消失在一群奔走的人影中。

  “好,老伙計,咱們守住這道溝,護住劉大人。”

  ~~~~~~

  城墻上火炮持續亢奮的嘶吼,炮彈如冰雹般傾瀉在黑壓壓的人潮中,一發發炮彈在流賊人群中犁出一道道血槽,滾燙的鐵球將流賊軀體打得支離破碎,手腳五臟碎得到處都是,像是在重新組裝制作人形玩偶。

  不過這些實心彈的威力顯然不能震懾住那些一心只想攻城的流民。

  無數流民渡過護城河,他們聲嘶力竭,他們面目猙獰,千萬張憤怒的臉,最后模糊成深刻的仇恨。

  流民是什么人,是農民,官府把農民當作什么,以為是菩薩嗎?

  農民是最狡猾最殘忍,表面忠厚但最會說謊,不管什么他們都會說謊!

  一打仗就去殺殘兵搶武器,朝廷有危難他們就聚眾造反,他們最吝嗇,最狡猾,懦弱,毒如蛇蝎,總是被陰謀家蠱惑。從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到太平天國動亂,有幾場運動真正是為農民。

  但是呢,是誰讓農民變成這樣子的?

  谷</span>是官府,是鄉紳,是謙謙君子,他們都該去死!為打仗而燒村,蹂躪田地,恣意勞役,凌辱婦女,殺反抗者!

  農民要給地主打雜(巡護,興修,雜忙),逢年過節給地主送禮(冬牲,年肉,芒掃),到了秋收地主卻可以獲得五成以上多則八成的收成,他們暴力催租,輕則毆打,重則打死,甚至對欠租農民“破其**,剔外腎”。

  流民的田地已經荒蕪,他們的村莊早已殘破,他們的親人已經餓死,成了別人的食物。

  他們的生命,如這小冰河氣候,絕望而冷酷。

  即便能活著逃回故鄉,這些人也會被餓死,被吃掉。

  跟隨那個叫闖王的叛賊穿越大半個北中國,一路走到現在,支撐他們的,是獸性,是動物的本能。

  “殺!殺官軍,殺!殺光他們!”

  擋在壕溝前面最后一排長槍兵被瘋狂的流民淹沒····

  胸墻傳來一陣尖銳的竹哨,接著是近在咫尺的呼嘯聲,快要震破高迎祥耳膜,嗆鼻的硝煙味嗆的這個強壯的流賊差點流淚。

  “驢毬子,啥子東西!”

  他將脊背微微弓起,長刀從左手換到右邊位置,瞄了眼側前方壕溝。一面黑色虎頭旗在壕溝上面烈烈飄揚。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胸墻后面更遠處忽然升起百十支拖著長長尾焰的火箭,火箭發出的亮光照耀得高迎祥快要睜不開眼,他瞇著眼望見火箭升至半空,接著俯沖而下,伴隨轟轟的爆炸巨響,護城河兩岸密集的流賊人群被火球籠罩。

  “這又是啥子東西。”

  高迎祥沒來得及細想,抬頭看時,一支火箭徑直朝他頭頂砸來,高迎祥知道這玩意厲害,連忙起身逃走,可是剛站起身,耳朵嗡一聲,只覺熱浪從背后襲來,像被人掀了一把,他又摔回到土坑里,下意識的用尸體蓋在身上,周圍灼熱無比,天上掉下千萬點火雨,四周響起流賊凄厲的嚎叫。一團團移動的火球慘叫著到處亂跑,一頭扎進冰冷刺骨的護城河中,在冰與火中沉淪。

  ~~~~~~

  武定皇帝匆忙趕往永定門,那里激戰正酣,當皇帝路過王恭廠火藥庫時,不知因為想到了天啟大爆炸還是想到了一個人,他決定順道視察一下火藥庫。

  張嫣去世后,老康很快被楊國丈排擠出內閣,職位一降再降,最后竟成了王恭廠火藥庫監工。

  他早已沒了品級,現在連雷匠頭都可以對他指手畫腳。

  劉招孫在地雷炮工坊車間,見到了闊別多日的康應乾。

  武將皇帝望著康監工兩鬢已經全白,身子也明顯瘦了一圈,不由長嘆一聲,唏噓不已,兩個月不見,老康竟然老成這樣。

  劉招孫屏退左右,和康應乾共處一室,兩人寒暄了幾句,劉招孫指著門外大罵楊鎬,說他岳父不該這般落井下石,當即下旨將康應乾召回身邊,繼續做他的監軍。

  康應乾呵呵一笑,繼續鼓弄他的地雷炮,沒有領旨謝恩,武定皇帝的大齊,正如桌面上的火藥顆粒,短短半年便已四分五裂,成為一盤散沙。

  永定門方向響起神火飛鴉凄厲的鳴叫,又有無數生命跟著火箭一起升入天空。

  康應乾沉默不語。

  劉招孫對他道:“今日來找你,也算是告別,”

  康應乾聽了,放下火藥包,終于開口道:

  “陛下,今日之結局,自你當年在開原誅殺亂兵,庇佑商戶起,便已注定,所謂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成大事者,不可有仁慈之心。”

  “仁慈之心,你說是對你仁慈嗎?”

  武定皇帝似笑非笑。

  他對康應乾已算手下留情,如果不是皇帝出手,老康早被楊鎬一派整死。

  康應乾冷冷一笑:“臣謝陛下不殺之恩,臣已是將死之人,死與不死,又有何異?只是陛下對那群泥腿子,太過仁慈。”

  劉招孫點點頭。

  “這些年來,陛下厚待流民,厚待百姓,沒想到最后卻落得這個結局,可知陛下死后,史官會如何記載你?”

  武定皇帝脫口而出:“暴齊?第二個高歡?”

  康應乾補刀說:“陛下的大齊恐怕還比不上北齊,畢竟享國不到半年,連秦隋都不如。”

  “哈哈哈,也算歷史之最!”

  劉招孫大笑。“康監軍言之有理。”

  “那么陛下還有什么打算?想和流賊議和嗎?臣可以去和李獻忠談一談。”

  劉招孫笑聲戛然而止,面若死灰。

  “兵臨城下,城破在即,有什么好談的,不過自取其辱罷了。”

  劉招孫說著,從脖頸上取下一塊玉佩,遞與康應乾。

  “這是義父留給朕的信物,康監軍若能逃出生天,將此物帶回江西南昌府,還與義父墳前,便說,小十三的路走完了。”

  康應乾連忙擺手,上前拉住武將皇帝,急道:

  “真要當項羽不成!現從廣安門沖出還能脫身,廣安門兵力稀薄,勝算頗大,只要離開京師,收攏人馬去遼東,去朝鮮,仍大有可為,勝敗乃兵家常事,那么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有何懼哉!”

  劉招孫沉默不語,良久才道:

  “這一退,七年努力艱辛便將付之東流,再要入關比登天還難,流賊聚散不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戰事延綿不絕,也該結束了。朕自薩爾滸起,大小七十余戰,未嘗敗北,今日竟為流賊所困,時也命也!此乃天之亡我,非戰之罪,能和妻兒心腹死在一起,已經知足,不必多說,我當與將士們同生死!”

  康應乾見劉招孫心意已決,他知道劉招孫性格,收下玉佩,也不再多說。

  武定皇帝推門便要出去,忽聽背后道:

  “陛下,你可曾后悔?”

  穿越者一腳邁出門檻,一腳停在屋中,沉默良久:

  “兩世為人,前生渾渾噩噩,為五斗米折腰,而今轟轟烈烈走一遭,便是最后魄散魂飛挫骨揚灰,也不后悔。”

  說罷,他帶著裴大虎轉身離去。

  康應乾等武定皇帝走后,坐在桌前一個人發呆,最后他望著腳下地板上露出的一截火藥引線,胡須微微顫抖,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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