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英跟胡寶珠聊過，她并不覺得自己兒子生了重病就低人一等，也不希望別人同情兒子。
胡寶珠納悶地問道：“王阿姨，您以為我留在謝沖身邊，是因為同情？”
“如果不是同情，那是什么呢？畢竟，以你現在的條件，你找什么樣的男人都能找到。”
“男人很多，但謝沖只有一個。”胡寶珠說道：“我喜歡的也只有他這一個。”
王吉英雖然不能百分百同意，但胡寶珠的態度，還是很讓她感動的。
胡寶珠還跟她說過：“王阿姨，你兒子是個極度自信的人。就算生了病，你也要對他充滿信心。陪伴在他身邊的那個人，肯定是跟他旗鼓相當的人。”
王吉英尋思了很久，算是默許了謝沖和胡寶珠交往。
在新年來臨之際，謝沖打算跟胡寶珠認真告白。當初他倆剛有交往的苗頭，他就查出了重病。他個人也好，家人也好，都經歷了一段兵荒馬亂的時間。現在病情穩定了，家里的各項事業也都走上正軌了，欠胡寶珠的表白，該還給她了。
謝沖還沒想好，汪浩川倒是先回來了。
他聽說謝沖生病了，便帶了很多營養品過來看他。謝沖氣色很好，汪浩川便放心了。
至于汪浩川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回來，謝沖再三追問，他便支支吾吾地說，掛念父親了，就回來了唄。
“那你爸爸現在怎么樣？結療了嗎？”
“沒有，反正，就先治著唄。”
汪浩川含糊其辭，沒坐幾分鐘，便匆匆離開了。
謝穎在周末回家，提起了汪浩川。原來，汪玉春快不行了。
謝家人震驚之余，又紛紛責怪起了汪浩川：“哎呀，這孩子，這樣的大事怎么不早說？他又想自己扛著？”
“他說不出口啊。”謝穎淡然說道：“他爸爸是癌癥，謝沖也是癌癥。眼下，謝沖恢復得正好，可他的爸爸卻命不久矣。他不能用他爸爸的經歷，來刺激謝沖啊！”
汪浩川貼心而又善良，只是這兩樣都過了頭。
謝穎微微嘆息：“汪叔叔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現在走到人生盡頭了，該遭的罪全都遭了，對他而言，死亡就是一種解脫。”
謝沖說道：“那我該去看看他。”
“不用了。”謝穎說道：“他的樣子挺嚇人的。你看到他的樣子，一定會受刺激的。而你現在不能受刺激，你應該信心滿滿地跟病魔抗爭。”
“那，我們能幫汪浩川什么嗎？”
“呃……”謝穎想了想：“在他最難過的時候陪在他身邊，應該就行了。”
謝慶收吃不下飯去了。雖然他對汪玉春并沒有什么好感，但是，終究做過幾十年的鄰居，二人的年紀相差又不大。汪玉春不行了，這的確是個很糟糕的消息。
王吉英則惆悵地說道：“咱們已經習慣參加老人的葬禮了。現在，輪到參加同輩的葬禮了嗎？”
汪玉春前段時間精神頭還行，在某次化療之后突然感染了，整個身體機能便完全垮掉了，很快便油盡燈枯了。
汪浩川正在火箭發射基地跟師傅取經，項目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他請假回來了。
他以為這個假會非常不好請，但出乎意料的是，領導非常爽快地讓他回了老家，讓他妥善處理完家里的事情再回來。
火箭發射固然是大事，但家人的生老病死同樣是大事。汪浩川的工作可以由同事接手，但汪浩川的家人只有他能陪伴。
單位的管理非常人性化。就這樣，汪浩川回到了父親身邊。
汪玉春已經瘦得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
汪浩川跟父親說，姐姐也快回來了，而且是一家三口一起回來。讓他再等一等，或許看到家人，他的精神就會好起來。
汪玉春費力地說道：“讓他們一家回來干什么？我沒幫上忙，凈給他們添亂。”
“老爸，這樣的話就不用再說了。你生病了，我姐姐理應回來探望。你就安心養病，其他的就不要管了。”
汪浩川時刻陪在父親身邊，他的眼睛始終是紅腫的。謝穎柔聲讓他回去休息，她值夜班，如果汪玉春有什么事，她會第一時間打電話通知他。
汪浩川不肯走，謝穎便說道：“你回旭日小區看看。汪叔叔化療間隙都住在那里，你回去休息一下，順便看看那里有什么變化。”
汪浩川拗不過謝穎，便回到了他買的房子。
房子依舊是一個植物王國，汪浩川舍不得買的海棠、蝴蝶蘭全都在，而且它們都開得很好。
謝穎說，植物都是汪叔叔新買的，也是他細心照料的。
“浩川，你喜歡花花草草，汪叔叔就給你買了。他跟我說，他從來都沒有給你買過什么東西，給你買幾盆花，也無法補償你，只要你喜歡就行。”
汪浩川很喜歡。
小狗蝴蝶被汪玉春養得白白胖胖，都快走不動了。汪浩川抱著它，它也不反抗。
汪浩川發現，爸爸把來城家里掛的畫全都拿過來了。他坐著公交車顛簸一個小時，手里又拿著重東西，肯定吃了不少苦。
在汪玉春居住的房間里，汪浩川還發現了爸爸收集的剪報。汪浩川上過兩三次報紙，但每次都是幾筆帶過，他并不是新聞的主角，但是，爸爸卻把跟他有關的新聞全都收藏著，那是他最寶貴的財產。
《強軍有我，他們用科研成果為解放軍慶生》
《戈壁灘上來了一群博士生》
《軍士長身邊的研究生學徒》
等等。
在那些新聞標題下面，跟汪浩川有關的內容，加起來都不到五百字。他自己都不記得是什么時候被采訪過了，但爸爸卻記得很清楚。
爸爸還用紅筆在旁邊做了批注：“汪浩川，加油，真棒！”
汪浩川的眼淚瞬間決堤。
汪玉春還收藏著兩個孩子從小到大的獎狀。厚厚一摞，他全放在抽屜里。在夜深人靜的夜晚，他時常拿出來翻看，兩個孩子就是他畢生的驕傲。
如果父親早點兒鼓勵他，那該多好。
但是，父親從來都不會表達。
汪浩川躺在父親躺過的床上，一晚上都沒能入睡。
第二天，他去醫院，正好遇到了下班的謝穎。
謝穎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我一晚上沒睡，你也是？你的黑眼圈比我還厲害。”
“我的確沒怎么睡，謝謝你，小穎。”
“你謝我干嘛？”
“你強行讓我回家，就是想讓我感覺到我爸對我的愛。”
謝穎笑著擺了擺手：“你想多了，我就是想讓你回去睡個覺而已。”
“不，你的良苦用心，我收到了。”汪浩川動情地說道：“在更晚之前，我還有機會了解父親的心思。”
“嗯，你們父子倆別扭了一輩子，現在他快要去世了，能和解就和解吧。你們要表達對彼此的關懷和愛意，如果錯過了，那就沒有機會聽到了。”
汪浩川沉默著點了點頭，走進了病房。
父親睜著渾濁的眼睛，無神地看著天花板。
汪浩川把一碗粥放在床頭柜上，說道：“爸，我來的路上買了一碗粥，你多少喝一點兒。”
“喝不下去了……”汪玉春痛苦地說道：“肚子里面全都是腫瘤。”
“沒關系，我來喂你。”
汪浩川一次只挖幾粒米，很小心地送進爸爸嘴里。汪玉春艱難地吞咽著，恢復了一點力氣。
護工叔叔贊許地說道：“你這兒子當得真不錯，你對你老爸真有耐心！”
“在我小時候，他就是這么把我喂大的。”
汪浩川的話，讓汪玉春流下了兩行熱淚。
汪浩川強忍著眼淚，說道：“我說得沒錯吧，老爸？我媽不愿意養我們，如果沒有你，我和我姐早就被餓死了。”
汪玉春說不出話來，任由眼淚流淌。
汪浩川給父親擦干眼淚，說道：“老爸，你想吃什么，我出去買。”
“沒什么想吃的。在生病之前，我也沒虧待自己的嘴。”
“你現在需要恢復力氣，得吃點兒自己想吃的。醫院周圍什么超市都有，我買回來就是了。”
汪玉春把目光看向窗外，說道：“我想吃的東西，現在都買不到了。”
“你只管說，我找找看。”
“很早之前，小孩過生日吃的那種小蛋糕。巴掌大，用粉紅色的塑料盒子裝著。上面一層是奶油，下面是蛋糕。”
汪浩川有印象。在他小時候，小賣部里很多這樣的蛋糕，過生日的同學會買。但是，他和姐姐幾乎沒有吃過，偶爾蹭朋友的吃，他確實覺得美味。
但是，那種小蛋糕確實絕跡了。
汪玉春的嗓子干啞，他像是一棵被蟲子啄空的樹：“在很早之前，你爺爺給你三叔買過……你三叔吃得那個香啊，真是饞死我了。當時，我都結婚了，也不好意思要一口嘗嘗。那種蛋糕究竟是什么味啊？當真那么好吃嗎？”
汪浩川仔細一想，爸爸的確連一個生日蛋糕都沒有買過。
他這一輩子，也從來都沒有被人真正地愛過。
“爸，我去蛋糕店看看。”汪浩川毫不猶豫地說道：“你愛吃的東西，我肯定給你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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