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預產期不到一個星期了，謝穎通知了郭愛云。她說，做奶奶是一件大事，得讓她親身參與。
謝家人很贊成謝穎的想法，他們生怕郭愛云住得不自在，就在醫院附近給她找了個賓館住。郭愛云冷漠地客氣了一番，最終還是接受了謝家人的好意。
汪浩川請好了假，興沖沖地回來陪產。范玉琢很少直接跟汪浩川聯系，但這次她卻破天荒地給汪浩川發了好幾條微信，讓他不必著急，路上一定注意安全。
謝穎心里很明白，媽媽的心理陰影一直都存在著。她和媽媽當年懷孕生子的模式很像，所以，媽媽很擔心這種模式會成為一種詛咒。
汪浩川坐飛機趕來，先回家看望妻子，然后他準備開車把媽媽從養老院接出來。
“你開車能行嗎？”謝穎很是擔憂：“你雖然有駕照，可是你開車的機會很少。”
“這半年開得挺多的。”汪浩川說道：“我買了一輛二手車。老是蹭同事的車，我心里過意不去。”
“那你一定小心啊。”范玉琢緊張地說道：“小穎就要生孩子了，你可千萬不能出意外。”
汪浩川笑道：“媽，我和您的心情一樣緊張，如果沒有把握的事，我是不會做的。”
這聲“媽媽”喊到了范玉琢心坎里，她便贊許地點了點頭。
汪浩川走后，范玉琢做女兒的思想工作：“浩川都改口了，你也改口吧！喊郭愛云一聲媽媽，你又不會少塊肉。”
“那不行，我就不喊。”謝穎倔強地說道：“是她拋棄了浩川，是她主動斷絕了母子關系，那她還算浩川的媽媽嗎？浩川不會原諒，我也不會。除非她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否則我是絕對不會喊她媽媽的。”
“真拿你沒辦法。”范玉琢搖了搖頭：“你倔強起來跟你哥哥一個樣，你們老謝家的人就是這樣的。”
汪浩川順利地接上了媽媽，除了他喊了一聲“媽”之外，母子二人一句話都沒有說。
暮色降臨，距離港城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汪浩川聽到了媽媽肚子的“咕嚕”聲，他便在路邊停了車，找了個小飯館，點了兩個菜，和媽媽一起吃晚飯。
米飯端上來之后，郭愛云跟服務員要了一碗水，她把米飯泡了進去。即便如此，她還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她很努力地咽了下去。
汪浩川的心臟又被猛烈撞擊了一番。
“媽，你消化不好？”
“我也不知道。”郭愛云一邊小口吞著，一邊輕輕捶著自己的胸口：“對我來說，吃飯是一種折磨。”
“那……我先帶你去醫院看看。”
“不用了，春天的時候，你媳婦買了體檢套餐，給我檢查過。身體里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
“小穎……給你買過體檢套餐？”
“嗯，據說她每年都給家人買，今年連我的也一起買了。”郭愛云苦笑道：“她還真是好心腸。”
汪浩川默默點頭。
“那，你為什么吃東西費勁？是因為之前動過手術？還是哪里不舒服？”
郭愛云打著嗝，費勁地說道：“是我的胃總是脹氣，吃藥就好，不吃藥就不行。就這樣，湊合活著吧。”
汪浩川又不說話了。
但是他在心里想，他要買更好的藥，讓媽媽的生活質量高一點。
再次踏上去港城的路，汪浩川嘗試著跟媽媽說話：“你是想住在我買的房子里面，還是住在謝家為你訂的賓館里？”
“隨便，你們怎么方便怎么來。”
她總是能把天給聊死。
而且，她對兒子買的房子毫無興趣。
汪浩川微微嘆氣，握緊方向盤，把媽媽送到了賓館。
他又一次主動問道：“媽，你想見見小穎嗎？”
“不用了。”郭愛云生硬地說道：“人家不想見我，我還是別找晦氣了。”
“那行，我幫你辦理入住。你晚上有什么需要的，給我打電話。”
郭愛云冷冰冰地答應了一聲。
郭愛云很安靜，她不愿意跟別人一起吃飯，汪浩川就買好了給她送過去。她不愿意出門溜達，就躲在房間里看電視。
汪浩川給她送晚飯的時候，她正拿著一塊鈣奶餅干沾水吃。她的吞咽依然不好，吃著泡軟的餅干都費勁。
她身形消瘦，佝僂著身子，努力吞咽食物的情形，讓汪浩川心里又是一陣難過。
鈣奶餅干是他和姐姐小時候最常吃的早餐，現如今他倆早就不吃了。但是，郭愛云幾十年如一日，吃著同樣的鈣奶餅干。
她是買不起別的食物嗎？
并不是，是因為她習慣了孤零零一個人，無論吃什么、去哪里都索然無味。她封閉在自己的世界里，日復一日地過著單調、無聊的生活。
汪浩川又一次心軟了。
“媽，我陪你到外面走走，海風很涼快。”
“不去了，你陪你媳婦去吧！她不是快生了嗎？”
“離預產期還有兩天，她的媽媽陪著她。”汪浩川生硬地伸出手，又生硬地抓了媽媽的手：“媽，出去走走。總在屋子里待著，會出問題的。”
郭愛云的手像觸電一樣，但是她并沒有急著抽回來。她算是默許了兒子的提議，出去走走也行。
雖是盛夏時節，但是港城還是很涼爽的。母子二人時而并肩，時而前后，各走各的。
郭愛云先說道：“這里，好像離你上學的地方不太遠。”
“嗯，挺近的。”
“真快，十幾年過去了。”
“嗯……”
汪浩川不愿意回想。高中生活太苦了，被父母雙雙拋棄的痛楚讓他刻骨銘心，如果沒有堅定的信念，他早就放棄了。
郭愛云走累了，看著形形色色的人群，突發感慨：“這個世界上這么多人，你能出類拔萃，不容易啊！”
“沒有出類拔萃，不過是一個努力生活的普通人罷了。”
郭愛云抿了抿嘴唇，她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
她從來沒有為兒子提供過什么幫助。否則，兒子很有可能考上清華北大，也不用憑借一己之力買房子。
郭愛云走在兒子后面。她發現兒子很瘦，但是肩膀很寬，很有安全感。她有了一種想抱住兒子的沖動，但她始終踟躕著。
母子二人在回賓館的路上，汪浩川接到電話，是范玉琢打來的，說是謝穎的肚子突然發動了，恐怕很快就要生了。
汪浩川顧不上帶母親回賓館了，他匆匆給母親指了一下路，就邁開大長腿往家里跑。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郭愛云不知所措，她跟著兒子跑了起來。
汪浩川在路口等紅綠燈，紅燈只剩下兩秒了，馬上就要變綠了，汪浩川便沖了出去。
而一輛車壓著最后幾秒鐘，從垂直方向疾馳而來。車的速度超級快，眼看就要撞上汪浩川了，一股力量卻把他給推開了。
緊接著，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回蕩在大街上，讓人心驚膽戰。
司機氣勢洶洶地下了車，沖著汪浩川便破口大罵：”你TMD找死啊？趕著投胎呢？你真會找晦氣！呸！“
汪浩川卑微地挨罵，不停地跟對方說“對不起”。郭愛云坐在地上，毫不示弱地跟對方罵了起來：“你開那么快，你才趕著投胎呢！你有本事調監控看看，你肯定超速了！你敢看監控嗎？”
司機頗為心虛，不敢再繼續罵下去了，甚至說了幾句軟話，問他們有沒有受傷。
如果不是被媽媽推了一把，汪浩川肯定就被車給撞飛了。他活動手腳，沒什么大礙，應該都是皮肉傷。
于是，他跟司機說道：“沒事，你快走吧。”
司機慌忙上車逃走了。
一個路過的大爺卻拉住了汪浩川，嚴肅地說道：“小伙子，你怎么只顧你自己？你媽媽有沒有受傷，你問過嗎？”
汪浩川這才恍然大悟，媽媽還在地上坐著呢。
他心里只有謝穎，卻忘了媽媽。
那位大爺又說道：“如果不是因為你媽媽，你這骨頭肯定被撞斷了。唉，父母為了孩子，隨時都能犧牲；孩子卻對父母的傷痛不聞不問，真是令人寒心吶！”
郭愛云沒有跟兒子訴苦，她只是半躺在地上，腿直挺挺地耷拉著，腰也直不起來。
悔恨涌上了汪浩川的心頭：“媽，你這是何苦？你為了我……”
“我也搞不懂自己。”郭愛云的語氣依舊很平淡：“你快到你媳婦身邊去。”
汪浩川挪不動腿，他先打了急救電話，然后又給范玉琢打了電話：“媽，我這邊有點兒事，趕不過去了……”
范玉琢當即發飆了：“趕不過來？那你回來干什么？就當個擺設？你媳婦就要生了，你關鍵時刻掉鏈子？”
汪浩川一言不發，默默地承受著范玉琢的數落。
等范玉琢啞火了，他才問道：“媽，小穎那邊情況怎么樣了？你們到醫院了沒有？”
“不用你操心！”
范玉琢利落地把電話給掛掉了。
汪浩川來不及委屈，他又給謝慶收打了電話。在挨了一頓罵之后，謝慶收才說，剛才謝穎一破水，范玉琢就已經打急救電話了。
“我說浩川……”謝慶收嘮叨道：“你平時那么靠譜，怎么偏偏這時候出問題？”
“二叔，回頭我再跟你說，我先把我媽送醫院里……”
汪浩川眼含熱淚，看著蜷縮成一團的媽媽。
他依然恨她，沒有原諒她。可是，他也為她突然迸發出的母愛而感動。他愿意再相信一次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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