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上,晨曦破土而出。
漫天的霞光灑落下來,圓月融化在蒼穹里,與天空化為一色。
這時,烏鴉展翅高飛,飛翔的姿勢像極了雄鷹。
它繞著樹飛了整整三圈,落在樹底下,仰起小小的頭顱,看著滿樹的烏鴉。
而此刻,所有的烏鴉齊唰唰站起來,低下頭,看著他們心中永遠的君王。
他們曾為他戰斗,為他流血,陪他生,陪他死,陪他在這冰寒的陰界里呆了十八年。
終于,到了訣別的時候。
也應該,到了訣別的時候。
這時,烏鴉張開翅膀,拍打了三下羽毛。
這是一個君王對他的戰士們,發出的最后命令。
歸去吧!
歸去吧!
歸去吧!
而他的戰士們,張開翅膀,伸長脖子,仰天長嘯三聲。
那聲音震耳欲聾,沖破晨曦,響徹蒼穹。
嘩的一聲,一樹烏鴉飛起來,向著晨曦光芒的地方飛去,飛向高山、大海,草原、森林……
飛向他們即將到來的,下一個命運,下一個因果。
唯有一只烏鴉,沒有離去。
她飛到了她的君王身旁,與他并肩而立。
君王低下頭,目光溫柔地看著她,展開翅膀,將她攬入懷中。
然后,他們一同轉過身,看著晏三合。
很輕,很柔,很自豪的看著。
就好像……
父母看著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們知道我是誰,對嗎?
晏三合心頭一熱,奮力向他們跑過去。
她迫不及待地告訴他們——
她現在叫晏三合,從小長在鄭玉老將軍家,八歲來到晏行身邊,晏行去世后到了京城。
她身邊有幾個好朋友,還有一個喜歡的人,叫謝知非。
這九年來,她一直在找她的根……
忽然,耳邊傳來“咔噠”一聲。
是棺材合上的聲音。
是心魔解了。
晏三合臉上的笑還沒來得及收起,便眼前一黑,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
晏三合好像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醒來,她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茫茫白霧中。
陽光落下來,白霧散去。
眼前是個雅致的院子,院子里一樹紅花。
一個衣著華貴的婦人踩著梯子,胳膊上挎著籃子,正在摘花。
聽到動靜,她低頭沖晏三合莞爾一笑。
晏三合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摘的是石榴花,炒著吃又香又甜,還能入藥。”
婦人朝晏三合的身后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后看。
晏三合轉過身。
只見一棵桂花樹下,蹲著一中年男子,男子拿著小鏟子,正在鏟土。
晏三合皺眉,“在挖什么?”
男子頭也不抬,“挖酒。”
“酒為什么要埋在地下?”
“埋在地下的酒,才香。”
“得埋多少年?”
男子抬起頭,“十八年。”
他的五官,終于露在晏三合的面前——
是一張蓄著胡子的臉,眉心和眼尾都有了深刻皺紋,然而眼神卻十分的溫潤,如清風明月一般。
晏三合愣在當場。
“當——”
“挖到了。”
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三下兩下便從土里捧出一壇酒,寶貝似的放在手里看了又看。
他把酒放在屋檐下,拍拍手,撣撣身上的灰,走進屋里。
晏三合不由自主的跟過去,在窗下站定。
只見他在書案前坐下,拿起刻刀,一刀一刀刻在白玉上。
他刻得很專心,似乎沒有發現晏三合在窗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是的。
晏三合此刻正看著他,心里有千言萬語要說,可臨到頭來,卻又什么都說不出口。
這不是心魔里的前太子趙霖。
這是她的父親趙容與。
與她的眉眼,一模一樣。
他穿了一身尋常的藍衫,周身濃濃的書卷氣,與晏三合腦海里的想象重疊。
“你在刻什么?”
“刻兩個字。”
他做事似乎不喜歡被打擾,依舊是頭也不抬,只等一刀刻完了,才掀眼看她一眼。
“要進來坐嗎?”
“我……”
晏三合不確定:“……能進來嗎?”
他眉眼彎下來,“為什么不能,這是你的家。”
晏三合眼眶熱了,從門里走進去,一直走到他身邊。
他指指書案前的椅子,“坐吧。”
晏三合依言坐下,仍舊看著他,用目光描繪他的輪廓。
和她,是真的很像。
他又低頭刻玉。
書房里,很安靜,能聽到窗外的蟬鳴。
晏三合有些茫然。
仿佛又回到了怒江邊的那個村子,晏行在書案前看書,她在竹塌上瞌睡。
心安處,才是家。
那一個,是晏行給她的家;
這一個,才是她真正的家。
“我三四歲的時候,很粘我的母后。”
他忽然開口,聲音和緩。
“她到哪里,我就想跟著她,夜里也想睡在她身邊。可我是太子,太子從小就得一個人睡,誰也不能親近。
有天夜里打雷,我嚇得哇哇大哭,叫嚷著要母后,內侍把我抱到母后的寢宮,那一晚,是我此生睡得最好的一晚。
醒來我便想,等以后我有了孩子,一定不讓他們單獨睡。”
晏三合聽得入迷,“后來呢?”
“后來你娘懷你,我心里盼著是個女兒。”
他笑了一下:“女兒就沒那么多的規矩,你娘那會一定離開了,我就想把你帶在身邊。
夜里冷了,替你蓋蓋被子;熱了,替你打打扇;打雷了,替你捂捂耳朵,可別驚著了。”
晏三合的淚水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我這輩子,做錯過很多的事,錯得最離譜的,便是那一晚,沒有狠狠心推開她,以至于把你帶到這個世上來。”
他手上沒有停,還是低著頭,眼里的神色不明。
“我既沒給你一個好身體,也沒給你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家,讓你在外頭顛沛流離了十八年。”
他手上一頓,“孩子,你該怨我。”
晏三合的淚,滾滾落下。
“我不僅沒給你蓋被、打扇、捂耳朵,我連你第一次笑,第一次開口說話,第一次走路,第一次發脾氣……也都錯過了。”
他低垂的頸脖,彎出一道脆弱的弧度。
“我想教你琴棋書畫,想把你背在背上,十五看燈,中秋賞花,想每年熱熱鬧鬧替你慶個生,想讓你娘放心在外行醫……”
他默了默,口氣里有說不出的愧疚。
“我一樣……一樣都沒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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