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玄門小國師又在卜卦了 > 第二零八章 后果
  他太累了,前朝的勾心斗角本就令他筋疲力盡,游走于萬千學堂之間又耗光了他最后一點的耐性。

  他的命是用秘法強行續來的,做這等有違天理之事,他自然要擔著相應的后果,付出同等的代價。

  是以,打過了不惑之年,他便發覺自己愈來愈不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每逢夜間,霜月高升之時,他能感受到身上的體溫一點一點的盡數退去,整個身子仿若剛從冰窖里拿出來一般冷得徹骨。

  即便是夏日三伏的午夜,他也得蓋著那三冬時節的厚棉被,甚至哪怕是這樣,他也不會覺察到丁點溫暖之意。

  與此同時,他見到那些不該見的東西的頻率,越發高了。

  開始只是眼前偶爾會閃過些模糊而不分明的黑影,漸漸便是完整的人形,再后來,他能看見此間游蕩的所有執念化就的孤魂野鬼,而他自己也好似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知道,自己已經算不上正經的活人了——他不曾死,但也未必就是活。

  半生半死、不生不死,游離在生死之間,他比那些游魂還要更像是一個鬼。

  尋不見歸處的鬼。

  它們在他耳畔訴說著那些掩藏在它們心魂深處的執妄,說數百年前的京城煙雨,說山中滿是青苔的小路如何變成了一抔泥濘黃土,說當年的帝王風姿,講那時時疫卷席了皇城有何等慘烈。

  他聽著它們絮叨著數不清的陳年舊事,偶爾也會有來了興的游魂給他演一場故去風光。

  他在其間看到了關山的雪,江南的月,看沉寂在史書中泛黃發爛的冊頁躍然于眼前……

  起初他尚能苦中作樂,與它們研討著詩詞講述著經書,他的眼界是從未有過的開闊,心情是從未想過的放松,他的學識與對人生的感悟日益突飛猛進,并成了當世不二的鴻儒。

  但慢慢的,他忍受不下去了。

  他是人,縱然比那些游魂更像是沒有歸處的鬼,可他仍舊是個人。

  沒有人能在聽它們講述了幾個月、幾年乃至十幾年的舊事后,還能維持住應有的理智,尤其它們只是一道道不曾解脫的執念。

  它們講出來的,字字句句,皆是那放不下的執念。

  干脆又直接。

  當然,最可怕的,還是當他與它們相處的久了之后,他愈發害怕正常的“人”。

  他半生半死的時日長了,漸漸能看到些攏繞在常人身側的“氣”。

  將死之人帶著滿身漆黑的死氣;奸惡者周身一片昏暗灰沉;新生的孩童最為單純,不帶色彩,干凈明晰,卻極易為他人沾染上一身斑駁。

  一切都會改變,活著的人都會變,不變的唯有那些執念的游魂。

  這世間的鬼有多簡單,這世間的人就有多復雜。

  他忽的生出滿腹厭倦,那倦意眨眼便將他完整吞沒,他的胸口沉悶近乎窒息,他掐著自己的脖子,拼了命也吸不到幾口新鮮的氣。

  加上自己身上的種種異常……他開始有意避開人群,有意與夫人分房而居,待到四十九歲,他便再未與他的夫人同床共枕過。

  他選擇逃離。

  為此,他的夫人曾埋怨過他,她一度以為是自己不夠溫良恭順,日夜以淚洗面。

  某一日,他在覺察到這點后,不得不與她進行了好一番促膝長談,將一切與她和盤托出,那日她面上驚詫又驚恐的表情,他到現在都難以忘懷。

  好在,她是個極明事理的女人,短暫的驚疑不定后她迅速接受了這個事實,并將經歷渾然轉投到了孩子們的身上。

  他心中愧疚萬分,除了對她的所需之物有求必應外,他著實不知道該做些什么,那時他不清楚她心下已然積了厚厚的怨,倘若他清楚,定不會將蕭府放得那般徹底。

  他成為帝師不久,他的父母便雙雙駕鶴西去,知曉二老去世的那一個剎那,他無端感到一陣輕松——

  他做了太傅,且是歷經了兩朝的太傅,是過了知天命年歲的老臣,前朝的勾心斗角終于再與他無關了,他覺得他總算能安下心來,好好回家看一看他的孩子們。

  可當他回到了蕭府,看到孩子們望向他的眼神中,有尊敬、有畏懼、有好奇有探究有不滿……有世間萬千種情緒,唯獨尋不到“孺慕”之時,他才恍然察覺,原來他已在他們的生命中缺失了。

  對他們而言,“父親”更似一個冷冰冰的、只存在于書卷之上的符號。

  令他們母親怨懟不快的符號。

  他怔愣了許久,待到目光觸及他們身上駁雜混亂的色澤的瞬間,他才品出他夫人心底里埋藏著的“怨”。

  她年輕時,曾是這京中最為出色的大家閨秀,現在卻也行了那條寵慣孩子的歪路,她眼中的是非已然變了樣,深宅大院又成功逼瘋了一個溫婉的女人。

  于是他心中的愧疚越發重,竭盡全力地想要彌補他們,想要將行歪了路子的幾人拉回“正軌”,可他失敗了,一次又一次,失敗得徹徹底底。

  他的夫人直到咽氣那天,也不曾真正原諒過他,幾乎定了型的孩子們也不肯做出他認為的、應有的改變。

  他們只是學會了在他面前演戲,演成那副他期待的模樣。

  殊不知,是真是假,在他眼中分明得仿若白紙上浸了一捧墨,隔著十丈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也許這是續命之法帶給他的懲罰。

  駐足在蕭府路上的老人垂了眸,十二年前得那場重病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的壽數終于盡了,以為自己總算能夠解脫,卻不料一覺醒來他又恢復如了常。

  一如數十年前那樣。

  他明白,他的孩子們偷偷為他續了命,為了那可笑又虛假的富貴。

  可祖宗們積累的功德早就消耗了了,現在的代價又能是什么呢?

  蕭玨忽的笑開,那笑滄桑又帶著點說不明的癲狂。

  他們大半是把蕭府的香火徹底斷掉了。

  蕭氏的基業呀……

  到底是毀于一旦。

  老太傅緩緩的閉上了雙眼,一行混濁老淚悄然自眼角滑落,他放掉了那片纖細而柔軟的花瓣,背了手,遠去時的步伐略有些蹣跚。

  蕭府的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了,而今卻不知還有幾次能走。

  他知道時至今日,自己的壽數又一遭要臨到了盡頭——

  而這一次,是真正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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