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旋一刀飛來)

  自打楊先生答應陶眠要帶他去看那幅畫后,陶眠每天上課腰也不酸了,精神也不萎靡了,對待李昌化的眼神都柔和了。

  “李師兄,早啊!”

  李昌化每每看見他,就跟見了鬼似的,恨不得躲得遠遠的。

  小陶仙君在搞人心態這方面的確是天賦異稟。

  至于另外一同進山的兩人,李風蟬最近有空就往醫堂跑,她和于堂主似乎關系處得很不錯,大概是脾氣對上了。

  于堂主偶爾會教教她醫術,扔給她幾本書看。

  沈泊舟在哪里都會適應得很好,隨遇而安。阿九說要回玄機樓一趟,取點東西過來,那個被雷劈了的祖師像不大好修復。所以這幾日都是師徒二人朝夕相對。

  道嗔這個師父雖然是名義上的,但什么都不做,他心里虛。

  相比較陶眠,他一眼看出沈泊舟的底子更弱,主動提出來要教教他內功心法。

  陶眠心說我的徒弟不用外人教,婉拒了道嗔長老的好意。

  冰夷劍法總共六式,現在陶眠已經教給六船前兩式——瀾起和沉沼。

  “小六,雖然現在靈根尚未補全,但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劍法要形意兼顧,你先模仿著形,等到靈力充盈了,自然意就到了。”

  陶眠說什么,六船就照做。

  于是他每天揮劍一千下,也不覺得累,再加上內法齊修,竟也比先前有了少許進步。

  陶眠很滿意,然后埋頭繼續抄徒弟的筆記。

  他的用功程度,讓李風蟬都感到不可思議。

  “小陶道長,不至于吧?你是不是被楊先生迷住了。”

  “去去去,”陶眠把書本從少女手中奪回來,“怎么,就不許我突然開竅,準備好好學習了?人這一輩子總有幾次醒悟的時刻。”

  少女撇了下嘴,明擺著不信。

  在院子中練劍的沈泊舟倒是看了陶眠一眼。等到夜深人靜,李風蟬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才有機會和師父講一會兒話。

  陶眠斜倚在窗邊,一條手臂搭在窗臺上,仰頭望著滿天璀璨星子。

  沈泊舟取了條毯子過來,給他鋪在腿上。

  “師父,夜露寒重,還是早些關窗歇了吧。”

  陶眠的眼睛眨了兩下,和那天際明滅的星辰相映。

  “想不到桐山派也有這樣的星河。”

  “星星不是哪處獨有的星星,”沈泊舟說話的聲音又緩又輕,“不獨獨照著某片天地。”

  陶眠彎起眼睛笑了笑。

  “是啊,是這樣。為什么我會覺得桃花山的星星更亮呢?或許是因為我想念那里了吧。”

  “如果師父想家了,”沈泊舟把滑落的毯子又往上面拽了拽,“徒兒陪你回去便是。”

  有些話,就算陶眠不說,沈泊舟也懂。

  他來做陶眠的弟子時,心境已經成熟。比起前幾位自小跟在仙人身邊的弟子更穩重,和差不多年紀來到陶眠身邊的榮箏相比,又多了幾分淡然。

  他知道陶眠不止是想念山中的星子。

  陶眠把目光從天際收回,落在了眼前的六弟子身上。六船彎著腰,正在整理絨毯。

  仙人輕嘆一聲。

  “你真的,和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那時候的我是怎樣的呢?”

  仙人歪頭回想。

  在燈火重重之下的桀驁少年。

  “很倔,很狂,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又好像這世間的一切都欠了他的。”

  沈泊舟努力地勾勒出那樣的一個形象。

  可惜他怎么也無法把對方和現在的自己重合。

  “仙人師父,人都是會變的。”

  “是啊,哪有什么是不變的,”陶眠的眼睛微微闔起,“要是真的什么都能變就好了。”

  ……

  楊先生的下一堂課終于到了,那天陶眠起了個大早,神采奕奕地來到學堂。

  他跟沈泊舟前后腳,一個第一,一個第二,早早地坐在了位置上。

  弟子們陸陸續續地來齊了,總有兩三個遲到的。老先生瞪了后來的幾個學生一眼,又使了個眼色,讓他們趕緊回到自己的座位。

  今天要講的正是青渺宗的后半段歷史。

  青渺宗在顧園顧宗主仙逝之后,由他的摯友程馳接位。

  程馳繼承了顧園的遺愿,將青渺宗發展到了另一個高度,耗費幾十年的時間,讓宗門坐上了天下第一的位置。

  那時的青渺宗真風光啊,每三年一度的問劍大會,千門萬宗來山,共襄盛會。

  那段時光是青渺宗發展到了鼎盛,只要處在修真界,哪怕是幾歲的孩童,也知道青渺宗的地位。

  程宗主在修煉之途受到掣肘,沒有成功熬過八十歲的一劫,病故了。幸好他對于自己這一劫早有準備,宗主令在幾年前就擬好了,把宗主之位,傳給了一個少年人。

  那少年不負宗主的重望,繼續帶領青渺宗走下去。

  可惜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任何人、任何勢力,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宿命。

  在那少年人老去之后,后面的幾代宗主,一代不如一代,根本扛不起天下第一宗的擔子。

  宗門漸漸地衰落下去,江河日下,后來再也沒有出現顧遠河、顧園那樣的人物,力挽狂瀾,重振青渺宗。

  青渺宗就這樣沒落了。在幾輪問劍之下,名聲和光環逐漸淡去,慢慢地,被其他門派超越了。

  曾經的天下第一宗,如今也淪落為一個沒有太大名氣的宗門,只是靠著所剩無幾的家底,茍延殘喘。

  說到這里,楊先生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沈泊舟是個好學生,先生說的每一句話都認真地聽,認真地記。聽到這里,他的目光一轉,不由得看向了陶眠。

  陶眠的眼神很安靜,嘴唇微微地抿起,羽睫輕顫,連呼吸都緩了。

  他坐在那里,像一尊玉做的雕像,始終維持著這樣的姿勢。

  直到先生說放課,那雕像才仿佛活過來。

  楊先生沒有忘記和陶眠的承諾,等到弟子們都離開了,他才招招手,讓陶眠過來。

  沈泊舟很懂事地不打擾師父,叫上李風蟬一起離開。

  李風蟬還奇怪呢。

  “陶眠要和先生去干嘛?”

  “去……見一位故人。”

  沈泊舟這樣回。

  陶眠來到了老先生的居所,這是桐山派為他專門準備的院子,比起長老的要小些,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該有的都有。

  周圍環境靜謐,同樣,栽種的是桐花樹,院子里面還有幾盆蘭草,大概是先生自己養的。

  陶眠跟著楊先生進門,來到書房,入目的是各種各樣的古書典籍。老先生走路顫巍巍的,他走到書架旁邊,輕輕轉動上面的硯臺。

  轟隆隆一陣響動,兩個對稱的書架如同門的兩邊,自中間打開。

  這里面還有玄機。

  “有些珍貴的書畫,放在外面容易受潮損毀,老夫就把它們都收藏于此。”

  楊先生咳嗽兩聲,手指給陶眠指了一面墻。

  “你想要看的畫,就在那里。”

  先生站在門口,沒有打擾他。陶眠獨自走了過去。

  這間私密的屋子只有一扇窗,透過窗外的天光,他能清晰地看見那畫上的每一筆走勢,每一抹色彩。

  這幅長卷原本沒有名字,是后人為它起名為《桃源春景圖》。

  和其他的畫卷不同,顧園筆下的這幅圖似乎繪制的不是同一個時間的景象。雖然都是青青遠山,桃花溪水,但那上面頻繁出現在花下、山前、水邊的人物,貌似是同樣的兩個人。

  外人不解其意,只當顧宗主作畫時敷衍,不耐煩畫人物的情態。

  只有陶眠知道他畫的是何時何景。

  畫作的開端從一只木盆緣溪而下,一位衣袂飄飄的仙人將那木盆打撈出來,雙手舉起了嬰孩。

  嬰孩漸漸長大了,會走路了。仙人半蹲下來,扶著那孩子的雙臂,帶著蹣跚學步的他在院中玩耍。

  孩童身子抽長,變成了小小的少年。少年手中一枝桃枝,和同樣握著桃枝的仙人在桃樹下有來有往地過招。

  桃花山間,少年用衣服兜住滿滿的落花,奔跑著追上仙人,仙人回首笑望著他。

  再然后,那少年人的劍法已經爐火純青,仙人贊許地望著他,手中的桃枝第一次被少年打掉落地。

  后來呢,畫卷慢慢延展,少年和仙人似乎發生了什么,他跪在地上,深深地伏了一禮。仙人的臉被發絲遮住,看不清他的神情。

  最后一幕,那少年騎馬離去,消失在天地的邊界。仙人站在山下的一棵桃樹旁,遠遠地目送他離開。

  顧園在畫上題了一首詩。

  那時那日此門中,桃花樹下初相逢。

  只見仙人種桃樹,未聞仙人看花紅。

  花中不知日月短,豈料世上已千年。

  不入濁世凡塵染,情愿枝頭做花仙。*

  顧宗主的遺言很少,除了把宗門托付給程馳,就只留下了一句詩。

  ——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

  我看見了眼前的花,念起了舊時的人。

  我念著那舊時的人,一杯濁酒飲盡,萬事皆空。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請讓我和那人再相逢吧。

  楊先生原本在門口遠遠地看,卻發現身前的青年忽然垂下了頭,一手撐著墻,雙肩顫抖。

  可把老先生嚇了一跳,以為他突然發什么病。

  “小吳?小吳!你怎么了?”

  這世間所有的悲傷自他眼底決堤而出,滔天的海浪,卻獨獨淹沒他一人,任由他沉淪,任由他窒息。

  旁人卻不懂得,還要道一句緣何。

  *摘自唐寅《桃花庵遇仙記》和陸游《對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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