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寺林的注意力有些不太集中——
他承認。
他的視線一直在打量眼前試鏡團隊的小動作，和艾亞專注試鏡的表現截然不同，但他也和艾亞一樣意識到：
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陸潛？
只要是導演做的事情，就不可能那么簡單。
當然，也有非常非常小的幾率是試鏡團隊自己心不在焉地應付工作，又或者是試鏡團隊有自己的問題需要處理，私生活和工作碰撞在一起總是會遭遇一些磕磕絆絆，然后帶來一系列無法控制的影響。
這都是客觀存在的。
但更大的可能，應該是陸潛的安排。
高寺林認為，這一切都是陸潛刻意精心安排的環節，就是為了干擾試鏡。
所以，前面試鏡演員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但是，為什么呢？
簡單來說，導演或者試鏡團隊為什么要干擾試鏡呢？
一種可能就是，看看演員們是否能夠抵抗干擾專心試鏡，但這樣就太簡單了，一次元想法，導演肯定沒有那么容易被看穿。
另一種可能就是，看看演員們在干擾狀態下的反應，也許，這些反應才是試鏡的真正內容，看看演員與角色的契合程度。
亦或者是，還有其他可能？
高寺林有些好奇，試圖從眼前的場景捕捉到蛛絲馬跡，做出判斷，這也是他沒有辦法專心試鏡的原因。
一直到點飲料環節，看著他們仿佛正在研究數學難題一般的專注表情，高寺林終究還是沒有能夠忍住。
撲哧。
高寺林撲哧一下就笑出聲來，盡管他馬上就低垂腦袋，右手握拳掩飾自己的笑容，但還是引起了注意。
黃色襯衫女士抬起頭來，“怎么了？”
高寺林連連擺手，同時左右搖頭，表示否認，“沒有，沒有，你們請繼續，只是，這一幕讓我想起了以前。”
稍稍控制住，但上揚的嘴角和飛揚的眉稍還是能夠清晰感受到高寺林由內而外流露出來的歡快笑意。
重新回到新人時期，重新回到集體試鏡，想象之中的尷尬、拘謹、生澀都沒有出現，反而有些懷念。
高寺林能夠注意到，除了白饅頭之外，其他三個人的視線都集中了過來。
也許，這是機會？
于是，高寺林沒有停頓，也沒有等待提問，自顧自地就說了下去。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距離現場可能十三年？十四年？”
“也可能更久一些。”
“那時候，我才剛剛高中畢業，懷抱著一個演員夢想，就單槍匹馬地跑到蘭川來，一邊當侍應生擦桌子一邊尋找試鏡的機會。”
“試鏡機會，很多很多，整個蘭川遍地都是，但重點就在于，它們都不屬于你。”
“有一次，我時隔兩個月得到了一個試鏡機會，盡管只是一個兩句臺詞的小角色，但對我來說依舊格外珍貴，我盛裝打扮，穿上自己最好的襯衫、皮衣外套，然后抹了半罐子發膠在腦袋上，還偷噴了室友的香水。”
說著說著，高寺林也好，眼前的試鏡團隊也罷，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故事”，不知不覺已經切換了軌道。
高寺林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流利。
其實，記憶已經非常非常遙遠，十幾年不曾想起，但開了一個頭之后，那些細節、那些畫面就一股腦涌現出來。
栩栩如生。
“抵達試鏡現場，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距離這里就兩條街，那個芭蕾舞劇院中心，一樓還有一個老舊的紅色電話亭，總是可以看到有試鏡失敗的演員偷偷躲在里面抹眼淚，就好像我們的避風港一樣。”
“我現在依舊記得，隔壁那條街有一間糖果屋，販賣各式各樣的糖果，因為我喜歡，所以經常跑到那里買糖果，進入劇院的時候，似乎還能夠聞到空氣里的糖果香氣，混雜著街正對面油炸食品的香氣。”
“哪怕已經吃了早餐，也還是能夠感受到胃部發出強烈抗議，似乎非常不滿自己居然沒有改變行進方向。”
“但是，比起試鏡來說，更重要的是口袋沒錢了，所以除了吞咽口水之外，我還能做什么呢？”
那些氣味，似乎依舊在鼻子底下縈繞。
然而，遺憾的是，這十多年時間，物是人非，那個芭蕾舞劇院中心倒是依舊存在，但已經破舊不堪，早就已經看不到曾經的輝煌與繁華；那個糖果店和那個小吃店也已經消失，再也看不到曾經的痕跡。
此時，閉上眼睛，那些畫面又全部清晰起來。
不知不覺，故事也就變得流暢起來，因為記憶是如此鮮活又如此明亮，根本不需要組織，話語就已經流淌出來。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開始背誦臺詞，強迫自己專注在眼前的試鏡上。”
“我反反復復背誦著那兩句臺詞，倒背如流，然后不斷揣摩著語氣和情景，試圖呈現出不同的表演方式和層次，以防萬一，如果試鏡導演需要我表演不同版本，我總是時刻準備著，確保自己能夠滿足要求。”
“那時候，走廊也是如此。”
“形形色色的演員們排成長隊，你很難相信，他們全部都是為了一個只有兩句臺詞的小角色前來試鏡。”
“準確來說，我甚至不敢相信，劇組為了這樣一個角色還要試鏡。”
“當然，也有可能，他們只是掛羊頭賣狗肉，試鏡不是為了那一個小角色，而是期待著挖掘出更合適的演員，去扮演其他重要的配角，又或者是為了宣傳自己的制作公司，擺出一個陣仗來，證明自己的規模。”
“總而言之，我來了，還有其他三千個和我一樣懷抱著演員夢想卻必須在蘭川做著端盤子洗車送外賣工作的年輕人們。”
高寺林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回想起那些歲月了。
有人這樣說，如果一個人，總是喜歡回憶過去，那是因為過去是幸福的，這也證明現實往往是苦澀的。
反之，如果一個人，更加喜歡活在當下，那是因為過去是辛苦的，苦盡甘來之后，現實才是幸福的。
也許，這句話是有道理的，高寺林確實沒有必要回憶過去，屬于他的現在和未來，才是需要關注的。
但偶爾，非常非常偶爾，回憶一下過去，重新喚醒曾經的那些酸甜苦辣，卻別有滋味，不經意間就提醒自己：
故事的開頭，到底是如何的，在人生漫漫長路上，他們太過專注眼前，以至于忘記最開始的熱忱與純粹。
那些似曾相識的回憶，如此遙遠卻又如此鮮活，似乎從來都不曾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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