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朕就是亡國之君 > 第四百零七章 陛下不唱紅臉,也不唱白臉
    李賓言到底想到了什么才會如此的惶恐?

    因為他忽然發現,大明并不感謝太祖高皇帝,就像現在沒人感謝陛下一樣。

    這種發現,讓他的背后冷汗直流,讓他即便是在刑場,在大明節節勝利的時候,也是如此焦慮不安,這種焦慮不安甚至傳染給了在李賓言身邊的李賢。

    “你怎么了?那些人雖然逃到了琉球,但能逃到哪里去,終歸是要被消滅的。”李賢疑惑的問道。

    難道李賓言是為了那些逃走的海盜而焦慮嗎?完全沒有必要,他們能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嗎?

    大明的水師逐漸恢復的時候,他們就像是艷陽天里的冰雪一樣,會立刻笑容,甚至不會留下任何一絲一毫的痕跡。

    李賢不明白李賓言到底在焦慮著什么。

    “不是。”李賓言否定了李賢的問題,他不是擔心那些逃跑的海盜,那不是什么大事。

    “你知道嗎?我認為最末等的統治,便是天下失鹿之時。”李賓言裹了裹自己的衣物,他從來沒有如此驚恐過。

    他說了一個很奇怪的話題,和這片滿是歡呼的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中原王朝的話術里,鹿始終有一種特殊的含義。

    常常將天下比作是鹿,比如有取天下若逐野鹿,得鹿,反天下共分其肉。

    比如石亨拍馬屁,第一次就送了一頭鹿。

    如果說舟山列島的倭寇,建立了一種混亂邪惡的秩序的話,那么天下失鹿自然是沒有任何秩序可言。

    沒有秩序的時候,百姓、縉紳、商賈、勢要,甚至連皇帝都是朝不保夕,再差勁的秩序,也是秩序,比無序要強。

    舟山列島的這些海盜,他們建立的秩序,是極為差勁兒的,雙手沾滿了百姓、商賈鮮血的屠夫們,在死的時候,全都是歡呼之聲。

    但是那也是秩序。

    李賢理所當然的說道:“那是自然。”

    “那么稍微好一點二等秩,就是眼下我們看到的一片混亂和邪惡,充斥著暴力和犯法之事,但是人們依舊能夠艱難的或者。”

    “三等秩,應當是軍藩共主,就像是五代十國那種天子寧有種乎,就像是僭朝一樣,就像是此時的倭國一樣。”

    “倭國層層架空了他們的天皇,他們的征夷大將軍,然后架空了他們的當主,甚至流放了斯波義敏。”

    “四等秩就像是正統年間一樣,天下神器假手于人,到那時必然是政怠宦成,或者兼顧一些人亡政息,亦或者有求榮得辱。”

    李賓言的的話里政怠宦成,說的是明英宗和王振,人亡政息則是指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求榮得辱則是于謙。

    如果說稽戾王朱祁鎮真的回到了大明,而且陛下為了所謂的親親之誼沒有殺掉稽戾王,那么于謙將會面臨非常尷尬的境遇,他將被指控為權臣。

    廢除皇帝位,算不算權臣?那時候于謙如何自處?那是不是求榮得辱?

    倘若稽戾王復辟…

    李賓言和李賢想都不敢想。

    李賢眉頭緊鎖,他聽懂了李賓言的意思,但是完全沒聽懂李賓言要表達什么。

    李賓言的語速很快的說道:“五等秩,就是現在這般模樣,或者像唐代宗的時候,亦或者像漢光武那般,有一個明君,告訴大家路在何方,帶著大家在中興的路上,奮力向前,治平之世。”

    “六等秩,就是太祖、太宗皇帝了,堪稱盛世,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百姓安居樂業,國泰民安。”

    “太祖高皇帝神武,將天下秩序從末等秩提高到了六等秩。”

    元末失鹿,群雄蜂起,算不算是末等秩?

    最末等的時候,是最灰暗的時刻,然后高皇帝再把天下之秩變成了六等秩。

    李賓言一甩手,忿忿的說道:“你不觀星,你知道星等的那些星星閃爍,數萬年未曾變過一下,末等就是末等,六等就是六等。”

    “你不懂那是多么難的一件事!”

    李賢聽懂了李賓言的話,不就是那些永恒閃爍的星星嗎?它們不一直在天上掛著嗎?

    偶爾會化作流星落下凡間,但是天上浩渺群星,似乎從來不見少。

    但是他還是搖頭說道:“你越來越古怪了,我明明聽懂了你的話,卻又完全不理解你表達的含義。”

    李賓言的額頭沁出了一些冷汗,低聲說道:“提起太祖高皇帝,你是什么印象?”

    李賢理所當然的說道:“高皇帝自然是,英明神武,開明堂,禮上帝,功云烈矣!身在行間,手不輟書,禮致儒臣,深思治道!”

    李賓言嘆了口氣,出神看著天邊的海船,卻一言不發。

    李賢懂了,他逐漸理解了李賓言的擔憂。

    天下并不感謝太祖高皇帝的戡定之功,相反,高皇帝龍馭上賓之后,建文朝立刻開始了反攻倒算。

    董倫、王景彰等人在《明太祖實錄》中,對太祖高皇帝的過失大書特書,氣的剛登基的明太宗痛罵:「建文君臣,事皆改竄,皆為逆黨。」

    明太宗朱棣的性子,是個混不吝,他倒不是很在意自己被罵,打仗打出來的皇帝,在意那兩句罵?

    太宗文皇帝登基之后,問李貫這些臣子們:你們在建文朝為官,有沒有罵過咱?

    李貫志得意滿的說他沒有,反而被文皇帝訓斥:「爾以無為美耶?食其祿,任其事,當國家危急,官近侍獨無一言可乎?爾等前日事彼則忠于彼,今日事朕當忠于朕,不必曲自遮蔽也。」

    但是建文朝的明太祖實錄里,卻是處處對太祖高皇帝的過失之處,大書特書,各種曲筆,事皆改竄。

    大明感謝高皇帝嗎?不感謝。

    大明感謝文皇帝嗎?同樣不感謝。

    文皇帝三番五次勸降鐵鉉,鐵鉉不肯降,甚至連面北而跪,這種你忠你的君主,朕坐朕的皇位,這種條件都開出了,鐵鉉依舊不肯降。

    但是那生員蔡東攀怎么說?

    蔡東攀說文皇帝把鐵鉉的鼻子耳朵割下來,問鐵鉉滋味如何,文皇帝還把鐵鉉給炸了。

    關鍵是這種話,居然有人信,而且大多數人都信,這顯然是哪里出了問題。

    兩人的對話,到這里陷入了沉默之中。

    這個世界好奇怪,好人似乎總是在挨罵。

    李賢想了半天,臉色逐漸舒緩了起來,笑著問道:“陛下是好人嗎?”

    “哈哈哈!”

    一段莫名其妙的對話,一段莫名其妙的笑。

    但是熟悉陛下性子的都知道,陛下不求虛名,實實在在的拿到手里的才是大明的利益。

    陛下甚至連四海一統之大君,天可汗這樣的名頭,都不是很在意,講究的就是一個真真切切。

    他們作為臣子,自然擔心陛下的名聲,但是陛下壓根就不要那種東西。

    睚眥必報、殺人如麻、酷刑重典、窮兵黷武、酒池肉林、與民爭利,到了南衙,還買了個陳婉娘回去!

    這日后罵起來,還要再加一條沉湎酒色!

    陛下不是好人,陛下要的只是,蠢貨們按照陛下的意志做事。

    所以,何必在意呢?

    李賓言有點杞人憂天。

    李賓言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加上舟山海戰的戰報,送去了京師。

    朱祁鈺首先看到了關于李賓言的擔心,笑著對興安說道:“你知道李賓言這是屬于什么行為嗎?”

    “庸人自擾。”

    興安看完了奏疏,非常不理解的問道:“臣以為李巡撫的擔心,是對的啊,他們憑什么罵?敢罵,就把他們的舌頭拔掉,把他們的心掏出來看看,是不是黑的!”

    興安追求什么,追求陛下圣明無損,功業無虧。

    李賓言擔憂陛下名聲好壞,這不是應該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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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祁鈺笑著說道:“身后事,誰能管得了呢?我們只是要做好我們手中的事兒,兒孫自有兒孫福。”

    “不聽朕的話,反對朕的政令,自然可以碰一碰。”

    他從來都很務實,人都化成了土,還能管得著后世嗎?

    切格瓦拉說:「我們走后,他們會給你們修學校和醫院,會提高你們的工資。這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也不是因為他們變成了好人,而是因為我們來過。」

    但是將故事的時間線,稍微延展一些,就會發現:他們并不會加工資,只會進行所謂的產業轉移,也不會修學校,更不會修醫院,因為學校、醫院和店塌房的生意,一模一樣,都很賺錢。

    故事的開始總是一群屠龍少年,故事的結局,總是屠龍者變成惡龍的故事,如此循環往復。

    何必呢?

    朱祁鈺壓根就沒打算當屠龍者,他要做的就是那條最肥、最兇悍、最強的惡龍。

    朱祁鈺看著興安有些不解的眼神,笑著說道:“朕從來不需要他們的感謝,朕只要他們聽話。”

    “哦,對了,就是那句,強扭的瓜不甜,但是不扭下來,朕怎么知道甜不甜呢?”

    興安無奈搖頭,翻動著桌上的奏疏,低聲說道:“陛下,鳳陽、淮中、廬州、淮安、揚州、蘇州、紹興、杭州的知府聯名上奏,說最近李賢在南衙太狠了。”

    “還有朕狠嗎?”朱祁鈺拿起了那本聯名上奏,看了許久,點頭說道:“是有點狠啊,哎呀這小日子過得,難受啊。”

    “南衙勢要、商賈、縉紳、官吏,無不期盼著朕能再臨南衙啊。”

    朱祁鈺負責搭臺子,朝臣們負責唱戲,唱不好,就罷免,換個人。

    顯然李賢在南衙唱的角色,是白臉,從奏疏里看,已經到了人厭狗嫌的地步。

    南直隸十四府,甚至連浙江、湖廣等一些府,都受到了影響,紛紛痛罵李賢不做人。

    朱祁鈺將奏疏放下,其實這也算是一個大明官場的潛規則。

    李賢不做人,那么誰能管李賢?

    那自然是陛下了。

    朱祁鈺這個時候,下到申飭李賢的詔書,可以收獲一大波的美名。

    “朕當時說什么來著?讓他跟著朕回來,他不肯,看看,先是中箭,現在又被痛罵,該呀。”朱祁鈺放下了那本奏疏,直接扔到了垃圾那一個桶里。

    有害垃圾。

    “陛下不回一下嗎?哪怕是安撫一下也好。”興安有些奇怪的問道。

    興安的意思是,群臣無外乎是請陛下唱紅臉,哪怕是訓斥一番李賢,即便是不訓斥,下旨安撫一下。

    唱紅臉的那個,哄孩子的那個,總是友善那一個。

    這就是官場上的潛規則。

    朱祁鈺笑著說道:“你擬敕諭一份,對此次海戰進行褒獎,然后對李賓言在松江市舶司的工作,還有李賢在南衙的工作,也另外褒獎一番。”

    “這李賓言現在當巡撫也就算了,開始仰望星空,心懷宇宙了,真的是怪哉,不過他們對新歷的那些想法,都可以做,沒什么不能做的。”

    核算歷法,是欽天監的重要工作,但是李賓言想去天邊看看,自然要學會這過洋牽星術。

    朱祁鈺不唱紅臉,也不唱白臉。

    他是搭戲臺的那個人,他下場去唱紅臉白臉,那不就陷入了朝臣潛移默化的規矩里,然后被他們系上鈴鐺了嗎?

    朱祁鈺能給自己掛鈴鐺?

    李賢在南衙做的的確很過分,南衙還有一千多錦衣衛,這些錦衣衛沒事干,就找這些勢要商賈之家的麻煩。

    讓勢要商賈縉紳哭訴最多的就是關停工坊、罰錢。

    徐承宗也找過他們的麻煩,不過也只是找麻煩。

    被李賢發現不遵守陛下勞保局規定,那是立刻就會被關停工坊,巨額罰款。

    李賢的理想是建立一個朝廷完全控制勞動資料的制度,而且他也在踐行。

    所以李賢的手段極為狠辣,但凡是不符合勞動保護、勞動報酬,最少也是巨額罰款。

    李賢的狠辣給他招惹了不少的災禍,刺殺還好說,畢竟是大逆不道的事兒,很少有人做。

    李賢住在魏國公府的原因,是天天有人去他住的地方破糞,他如果不坐車駕出門,就會被人扔臭菜或者臭雞蛋。

    做這些事不貴,三文錢潑一次糞,五文錢扔一次臭雞蛋或者臭菜。

    李賢現在在南衙,出門都是緹騎開路,住魏國公府,好不威風,不給任何人惡心他的機會。

    但是如此威風,自然會被彈劾。

    “玉娘是不是妊娠了?”朱祁鈺忽然想起了陪李賢度過了最困難歲月的玉娘。

    “嗯,生了個兒子,取名李玠。”興安笑著說道:“前兩天李賢要把玉娘定為繼室,給玉娘名分,禮部還拿這個說事,說哪有風塵女子為繼室的?”

    李賢的原配夫人黃氏早卒,李賢給玉娘的是繼室正夫人的名分。

    朱祁鈺愣愣的問道:“這玉娘光說叫玉娘,姓什么?”

    興安猶豫了下說道:“姓劉,臣找人查了查,這玉娘的父親叫劉二刀,是宣德八年,王景弘率船隊出使蘇門答臘,南下西洋的官軍之一,死在了海上。”

    “回來的時候是宣德九年,宣德十年,先帝龍馭上賓,劉二刀的撫恤就沒人管了,最后這玉娘就賣到了養家。”

    “這玉娘還有個母親,玉娘跟了李賢之后,這母親還上門去了,被玉娘給轟出去了,玉娘死活不肯認。”

    朱祁鈺聽完了之后,眉頭一皺問道:“早就知道了?”

    “是。”興安俯首說道。

    朱祁鈺繼續問道:“是不是李賢還被人笑話了?做朕的鷹犬,在南衙撈了一身的罵名,弄了個煙花世界的女子做繼室,還是個不孝女子。”

    “是。”興安再次回答道。

    朱祁鈺繼續追問道:“所以禮部才議論李賢的家事?”

    興安點頭說道:“是,不過李賢還是要玉娘為繼室,哪怕不要誥命。”

    命婦,是大明對大明官員妻子的一種恩賞,比如一品、二品的官員都稱夫人。

    大明官員的妻子和繼室,都是要登記在冊的,方便日后給誥命。

    李賢雖然沒有名聲,但是圣眷正隆,保不齊日后會飛黃騰達,那到時候,就得賜下誥命。

    朱祁鈺面色古怪的說道:“李賢倒是不愛惜自己的名聲啊。”

    劉玉娘、陳婉娘都是出身煙花世界,雖然都是民籍,不是賤籍,但是畢竟出身不好。

    李賢立這玉娘為繼室,是真的一點名聲都不要了。

    興安卻是面色古怪的說道:“額,陛下,李賢說他本就沒什么名聲,但是這安慶府知府周濟,愿意把女兒嫁給李賢。”

    周濟這個時候嫁女兒,基本就是奔著繼室這個名分去了。

    安慶府是南直隸十四府之一,劃分之后歸鳳陽省管理。

    興安繼續說道:“這周濟素有賢名,當時南衙叛軍作亂,安慶府發生了饑民哄搶地主糧庫之事。”

    “是周濟保住了那些百姓,李賢當時用南衙的糧食,歸還了地主被哄搶糧庫,才算是了結此事,也是那時,兩人有了這因果。”

    “周濟未被陛下革職也是因為護民有功。”

    朱祁鈺這才理清楚了其中的關系,他倒是對這個周濟有點印象,這個時候,周濟出來嫁女兒,是為李賢解圍來了。

    “李賢怎么說?”朱祁鈺有點好奇的問道。

    興安說道:“李賢還是要立玉娘為繼室。”

    朱祁鈺感慨的說道:“這李賢還是真的一點名聲,都不要了?”

    興安點頭說道:“不要,他也不能要。”

    朱祁想了想說道:“既然有了孩子,那就隨個份子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