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朕就是亡國之君 > 第六百六十八章 為上者隱,為尊者諱
    西湖有香市,起于花朝,盡于端午。

    山東進香普陀商賈日至,嘉湖進香天竺商賈日至,至則與西湖之人貿易往來,商賈絡繹不凡,所以叫做香市。

    從花朝到端午的這三個月的時間里,都是香市的時間,整個杭州都飄蕩在一股香氣之中。

    香市共有四處,第一處在岳王墓下,第二處位于湖心亭,第三處位于陸宣公祠,如果沒有大型集市,小商小販們,就湊在昭慶寺兜售。

    雖然名曰香市,但是因為人流巨大,三代八朝之古董,蠻夷閩貊之珍異,比比皆是,但是有幾分真,幾分假,都要看買者自己的眼力價了。

    朱祁鈺帶著冉思娘逛香市,這走了幾步,打眼一看,都是熟人。

    整個昭慶寺里里外外,沒有一個香商,全都是緹騎。

    那邊是幾個提刑千戶在賣瓷器,那邊幾個大漢將軍在賣戰漢時期的古董,那邊還有兩個南鎮撫司的緹騎在兜售香囊。

    這場面

    “那不是楊指揮嗎?他怎么在賣魚?”冉思娘逛了一會兒也察覺出了不對勁兒。

    朱祁鈺笑著說道:“仁和夏氏搞出了那么大的動靜,別的地方也就罷了,朕至杭州,緹騎護主,自然驅趕了商賈,但是又怕太過于冷清,只好假扮了。”

    朱祁鈺在朝陽門體察民情的時候,緹騎們頂多護衛左右,不會做出這等假扮之事。

    杭州,在緹騎眼中,跟龍潭虎穴幾無差異,安能不上心?

    只不過緹騎都是壯漢,五大三粗的拿著香囊叫賣,就很怪。

    “啊,這樣。”冉思娘也笑了出來,便沒有了逛街的興趣,都是緹騎們在擺攤,逛街的樂趣立刻就沒了。

    別說討價還價,所有東西都是白送了。

    盧忠和興安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尷尬。

    朱祁鈺倒是沒有為難他們,笑著說道:“無礙,朕今日走西湖北路就是祭拜岳王墓,并不打算體察民情,讓緹騎們撤了吧,護衛好安全便是,不用假扮游人了。”

    西湖北路有玉蓮亭、風波亭、昭慶寺、哇哇宕、大佛頭、保俶塔、智果寺、四賢祠、岳王墓與紫云洞。

    哇哇宕在棋盤山上,昭慶寺后,有一石池深不可測,峭壁橫空,空谷相傳,大喊一聲回音不絕。

    哇哇宕上有棋盤石,下有一烈士祠,為朱蹕、金勝、祝威諸人所設立,都是兩宋交際時,為了保衛杭州而死的烈士。

    兩宋交替,金人俘虜宋徽宗、宋欽宗北歸,飽掠而回。

    南宋建立初,還控制著開封京師,但是宋高宗趙構畏懼金人,不肯回開封京師。

    東京留守宗澤數請皇帝回京,宋高宗仍在杭州鳳凰山修筑行宮,不肯回開封京師。

    宗澤三呼渡河悲愴而亡,宋高宗趙構派了杜充接替了東京留守。

    這杜充廢掉了宗澤所有的防務,一直對旁人說他自有妙計退敵。

    金人吃的很飽,決定再吃一次,便決定再次南下攻伐南宋。

    金人大兵至開封京師城下,杜充掘開了黃河開封段堤壩,妄圖以水代兵,擊退金人。

    杜充并沒有擊退金人,以水代兵并沒有讓金人損失慘重,反而是黃河南下奪淮入海,兩淮一片澤國,數百萬百姓流離失所。

    杜充只好棄守了開封京師,黃河防線,全面崩潰。

    水無常形,以水代兵,本就是兵行險著,尤其是掘開黃河開封段堤壩這種事,貽害無窮。

    杜充如同敗家之犬,倉惶南下。

    宋高宗并未責罰杜充,而是把杜充留在了戰略要地建康,也就是大明的兩京之一南京做江淮宣撫使,統領長江防務。

    一個敗軍之將能當此大任?

    自然不能。

    金人大軍南下,攻打江淮地區,杜充夜奔八十里,滑跪投降金人,長江防線全面崩潰。

    宋高宗趙構一看這架勢,知道杭州城也守不住了,直接讓人準備了一千個扁擔,抬著細軟跑到了船上,下海去了!

    宋太宗趙光義趙二,在高粱河畔那一跑,大宋再無收復燕云十六州的機會。

    宋高宗趙構這個皇帝臨陣脫逃,金人南下無一合之敵,便火速占領了杭州等重要城市。

    這烈士祠的朱蹕,是當時的錢塘縣縣令。

    趙構跑了,朱蹕其實也能跑,但是他沒跑。

    朱蹕組織百姓軍卒抵抗金人,在拼殺之中寡不敵眾,朱蹕壯烈殉國。朱蹕兩位校尉金勝、祝威,接過了大旗,繼續抗金,最后不敵被俘。

    金人百般勸降金勝、祝威,二人抵死不屈,最終二人及數十位抗金之人,被斬首在了哇哇宕。

    朱蹕、金勝、祝威等人帶著有志之士的抵抗,給百姓們爭取了逃亡的時間,百姓感念其恩德,便立了這烈士祠,紀念他們。

    這朱金祝廟烈士祠,占地不過三間,雖然很小,但五臟俱全,歷久彌新,鄉民時常修繕。

    逃跑的趙構日子也不好過,在船上惶恐不安,金人在南方開始了搜山檢海抓趙構。

    金人在天氣變得炎熱與大宋將士奮勇抵抗之下,燒毀了大多數城池,才吃的滿嘴流油的北歸了。

    趙構這才下了船。

    朱祁鈺在朱金祝廟烈士祠上了一炷香,風呼嘯著吹過了哇哇宕,呼嘯而過風,帶著陣陣的回聲,仿佛是嗚咽之聲。

    他這一炷香,就是認可。

    正如于謙所言,漢室江山,代有忠良。

    也是魯迅先生口中的脊梁。

    “朕要不要再題個字?”朱祁鈺看著很小的烈士祠問道。

    于謙俯首說道:“還請陛下提字。”

    這一提字,日后杭州知府每年都得到這邊祭祀一下,這略顯局促的烈士祠,必然是香火不斷。

    朱祁鈺寫下了朱金祝廟四個大字,又看了一眼烈士祠,繼續出發。

    一路行一路景,美不勝收。

    至中午之時,朱祁鈺就走到了四賢祠,其中一處在孤山竹閣,另外一處在龍井村資圣院,這里是祭祀的是李泌、白樂天、林和靖、蘇軾。

    這里就比哇哇宕小小的朱金祝廟要闊氣的多。

    朱祁鈺沒有過多停留,在龍井村喝了壺茶,歇了歇腳,繼續前行,過西泠橋,終于來到了岳王墳前。

    還未過石門,就看到了一題壁詩,朱祁鈺辨認了一下讀道:“將軍埋骨處,過客式英風。”

    “北伐生前烈,南枝死后忠。”


    “干戈戎馬異,涕淚古今同。”

    “目斷封丘上,蒼蒼夕照中。”

    朱祁鈺看了看落款,是永樂六年的舉人,新化縣周詩所題詩詞。

    “好詩。”朱祁鈺不住的點頭。

    于謙本就是錢塘人士,他看到了那個名字,倒是頗有印象,極為遺憾的說道:“這周詩頗有賢名,宣德五年隨船下西洋,死在海難之中。”

    朱祁鈺走進了岳王墓的石門之中,一進門就看到了鐵鑄的雕塑,這雕塑首身分離,四肢都被鋸斷,身上鐵鑄的血肉被片片剝離。

    “這是?”朱祁鈺滿是疑惑的問道。

    “秦檜。”新任杭州知府馬偉趕忙說道:“做成這般模樣,以示磔檜狀。”

    朱祁鈺看著這極慘的秦檜,頗為認可的說道:“很好。”

    “泥塑岳侯鐵鑄檜,只令千載罵奸雄。”

    “朕以為再加三個鐵鑄跪像立于岳少保目前,諸公以為如何?”

    于謙斟酌了一下問道:“跪像可鑄,但是都是要鑄誰?”

    朱祁鈺看向了岳王祠內平靜的說道:“秦檜、萬俟卨[mo qi xiè]和趙構。”

    于謙不言,跟隨在朱祁鈺身后的眾人,皆是低著頭。

    秦檜沒問題,連姓秦的都在埋怨,他們老秦家怎么出了這么個玩意兒?

    萬俟卨這個劊子手,也沒問題。

    但是宋高宗趙構是皇帝。

    于謙忽然特別想念胡濙,若是胡濙在此,陛下要給趙構鑄跪像,胡濙一定能找出一大堆的理由來。

    朱祁鈺看著默不作聲的眾人,就知道自己這個提議里,最難的就是趙構了。

    千余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的禮教之下,給趙構鑄跪像的難度很大。

    為上者隱,為尊者諱,即倫常之始。

    “陛下啊,讓宋高宗跪了,岳武穆還是岳武穆嗎?”浙江布政使周木顫顫巍巍的說道。

    周木,宣德五年進士及第,河南南陽人,秦檜的分尸鑄像,就是周木立的。

    周木問了一個問題,陛下要趙構跪,岳飛自己同意嗎?

    岳飛臨死前沒有反抗的余地嗎?

    岳飛當然有,但是岳飛只寫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就慷慨赴死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在公德理論體系還沒建立的年代,并非愚忠,那就是忠。

    岳飛是個忠臣,給趙構立了跪像,岳飛就不是個忠君之臣了,是個亂臣賊子了。

    朱祁鈺依舊不放棄,繼續說道:“所以說襄王大才,公德論一出,岳飛忠于大宋,何來不忠呢?”

    朱祁鈺的確厭惡趙構,但是他要給趙構立跪像,目的還是給襄王的公德論背書,歷代中原王朝把私德建立的極其完美,但是唯獨缺了公德。

    在推動公德理論建設上,朱祁鈺不余遺力。

    周木沉默不言,無法反駁。

    于謙俯首說道:“陛下,岳王死于莫須有,宋高宗這一跪,那就不是莫須有了。”

    于謙反對給趙構立跪像,他言簡意賅的陳述了自己的觀點。

    朱祁鈺思考良久,終于說道:“于少保所言有理。”

    莫須有,秦檜為相十三年,都沒能編排出岳飛死的理由,只能用一個莫須有來搪塞。

    朱祁鈺真的給趙構立了個跪像,那豈不是坐實了岳飛有謀反的嫌疑?

    于謙靈光一閃,試探的說道:“陛下,臣以為不如這樣,在河南北宋皇陵給宋高宗立個跪像?”

    “宋高宗對不起大宋列祖列宗。”

    [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

    [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許的。但是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來調和,愿意開窗了。——魯迅。]

    于謙這套說辭,就是折中了。

    趙構跪岳飛,岳王爺自己不答應,還落人口實,這莫須有的天大冤情,就變的不是那么冤屈了。

    但是趙構跪大宋的列祖列宗,這樣折中一下,就沒什么禮法問題了。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那就如此吧。”

    朱祁鈺略微有些遺憾,在岳王墓上了香,向著山下而去。

    回到了西湖別苑,于謙在眾多臣工離開之后,才開口問道:“陛下所言的麻煩,是什么麻煩?”

    朱祁鈺拿出了一份松江府送來的奏疏說道:“松江府造船廠,差點被付之一炬,大明在造寶船三艘被燒了一艘,桐油損失更是慘重。”

    “正統九年,福建福州知府郭暄提領八府之地,建船廠造船意欲南下西洋,海船一百二十艘,建好之后,便被民亂焚毀。”

    “彼時彼刻,今時今刻。”

    于謙這才忍不住的打了個哆嗦,接過了奏疏打開看了許久說道:“陛下要怎么做?”

    朱祁鈺面色沉重的說道:“殺人唄,還能如何?”

    “朕其實也不想殺人的,他們要是有北衙師爺們一半的聰明,朕還用整日里動用斧鉞?”

    朱祁鈺想不明白,他在北衙以空軍著稱,釣魚都釣不上來,惹急眼了,直接抽水下網撈。

    到了這南衙來,他壓根不用釣。

    朱祁鈺怒火在翻騰,厲聲說道:“朕開海,放開海禁,精心營造市舶司,三桅大船不禁,大明商賈得以揚帆出海,至忽魯謨斯等地。”

    “朕收復萬國海梁,逼迫琉球王到天津衛,將琉球郡縣化,朕開發雞籠島,令商舶遠航有避風之地。”

    “松江造船廠、龍江造船廠,大明所有官辦船廠只造軍舶,不造闊船,朕的意圖很明顯,說的也很清楚,就是清理海盜,要保護商舶自由通商的權力。”

    “朕就是收點稅而已。”

    “如此這般,他們為何要燒朕的船廠1

    于謙眉頭緊蹙,現在的大明皇帝,做事向來是步步為營,燒大明官廠,這顯然是過分了。

    大明也就收點稅,給銀還有優惠,就這么不樂意嗎?

    于謙想了許久說道:“陛下,臣以為還是殺的少,不長記性。”

    一向老好人勸仁恕的于謙,這次火氣比陛下還要大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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