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朕就是亡國之君 > 第六百七十三章 亡國之君的亡國三策
    任何陰謀一旦曝光,那就擺在了臺面上,就變成了陽謀。

    朱祁鈺并沒有太過在意會昌伯府余孽,或者說南衙僭朝的余孽到底會如何興風作浪,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

    他們本身就是失敗者,既然能打敗他們第一次,自然可以再次粉碎他們的陰謀。

    此時他們的卷土重來,只不過是送給大皇帝斬草除根的機會,找出那些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的世家大族,讓他們交納善款罷了。

    朱祁鈺依舊在有條不紊的處理著公文,他手里拿著的是浙江、江蘇、鳳陽、湖廣四省,應天、松江兩府的刑名訴狀。

    緹騎在四處的風聞言事,捕風捉影,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是立刻撲上去查個水落石出,但是往往并沒有什么收獲。

    大明皇帝南巡的消息已經放出去了將近半年,無論有什么爛賬,地方早已經擦干凈了,若是皇帝到了發現了端倪,無論是誰都逃脫不了干系。

    內帑太監林繡,戶部郎中王祜,帶著計省在緊鑼密鼓的盤點著松江市舶司和南京、松江、寧波銀莊的賬目,他們查的真的很仔細,因為陛下許諾了,國帑和內帑,這次查賬之中,誰查出來貓膩就歸誰追繳。

    朱祁鈺南巡并不是長期駐蹕,這種查賬,更像是外快性質的。

    很可惜,林繡和王祜忙碌了大半個月,也是一無所獲。

    即便是有所虧空,半年的時間,足夠南方諸司填補虧空了。

    朱祁鈺當然知道,早早的放出了風聲,南方諸司一定會提前準備,這是一場該配合演出時,大家都好好表演的政治劇。

    地方知道陛下南巡必然要查,早就做好了準備。

    朱祁鈺必須要查,就是知道沒問題也要好好查。

    這也是他南巡的第二個目的。

    高壓。

    南京皇宮缺少皇帝鎮著,南衙的勢要豪右、巨商富賈、宗族大戶,早就忘記了被皇帝支配的恐懼,也就忘記了恭順之心。

    朱祁鈺對著于謙鄭重的說道:“災逋蠲免應當應追盡追,朕已經命令緹騎四處探查,無論是官紳勾結,還是縉紳挾百姓以令州縣,朕都會在南巡之前,解決掉這個問題。”

    類似于仁和夏氏,逼迫仁和縣衙災逋蠲免,地方豪強大族倒逼縣衙蠲免四成正賦之事,朱祁鈺也下令讓緹騎幫忙各地方政府追欠。

    大明欠稅問題,歷久彌新,蠲免和追欠的博弈,撕扯嚴重,朱祁鈺來南衙也要解決這部分的問題,緹騎追欠可是物理追欠,他是直接奔著抄家去的,江南風聲愈緊。

    正統元年起南衙諸府部分正賦折銀百萬兩白銀入京。

    但是在正統九年,鳳陽、揚州等十四府被災秋田糧,以十分為率,減免三分,其余七分,除存留外,起運者,照江南折銀則例,每石征銀二錢五分,送太倉銀庫,另項收貯備邊。

    也就是說從正統九年起,南衙的正賦就打了個七折。

    這種事只有一種法子,那就是殺。

    要么做的天衣無縫,不被緹騎們翻出來,要么就承受陛下的怒火,破門滅戶。

    “陛下英明。”于謙俯首說道,他高度贊同陛下的決議,并且堅決擁護執行。

    陛下要追欠,那自然要殺人,而且這次追欠涉及之人,絕不在少數,但是于謙并沒有勸陛下仁恕。

    因為這次松江造船廠失火,會昌伯府余孽孫顯宗內外勾結,徹底激起了于謙的怒火。

    撈點錢也就算了,把主意打到了陛下的頭上,這就是失了大義,本就該死。

    朱祁鈺不停的在桌子上敲動著手指說道:“于少保,朕曾聽聞,兩宋有三冗兩積之弊,王安石為了改變,行新法,旨在國富民強,但是毫無疑問,他失敗了。”

    朱祁鈺說起了大宋朝的王安石。

    王安石在兩宋的評價極差,到了大明的評價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大宋批評家眼中,王安石和王莽、賈似道屬于一個級別,都是【持寵養交,寖成大弊,擾民致亂,天下困頓。】

    儒以稽古,酌時斯正。

    儒學士們評價一個人的時候,先看看他是不是離經叛道,如果是,他做什么事,都是錯的。

    這大約就是儒學的基本正確——崇古。

    崇古給儒學帶來了兩個必然,必然迂腐,必然落后。

    時代在變,局勢在變,生產力在變,生產關系也在變,不分青紅皂白的崇古,必然迂腐,必然落后。

    于謙倒是知道陛下到底在問什么,他想了片刻,笑著說道:“那是因為王文公變法失敗了,若是成了,安有腐儒譏諷?”

    “皆因王文公新法并無大行天下。”

    王安石的變法,失敗的原因,其實朱祁鈺和于謙都心知肚明,倍之二字可以概括。

    以青苗法為例,青苗法是用備荒的常平倉和廣惠倉的錢谷為本錢,每年兩期,在正月和五月,按照自愿原則,低息借給農民,幫助農民度過黃青不接的同時,朝廷獲得利錢。

    但是執行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些小意外。

    兩期借貸,年息共計二分(20%),但是地方執行的時候,變成了每期息二分,也就是兩期借貸十石,本息十四石。

    如此昂貴的利息,百姓們自然不想借貸,這比驢打滾還要多一分利。

    百姓不借?不借不行,你甭管是什么條件,都要一體借貸,全都要借!不借就派人去家里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手段盡出,就是要強按牛喝水,就是要讓你借錢買…

    這自愿原則,也變成了被自愿。

    這一套倍之的組合拳打下去,大宋幾乎人人負債,而且利息高達四分,時間稍長就達到了六分!

    百姓們還不上錢怎么辦?

    造反。

    兩宋的民變,自從青苗法之后,從一年一次,陡升為了一年十次,走投無路的百姓,只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向鄉紳借糧求生了。

    民變沸騰,兩宋平叛,也只能以詔安為主。

    王安石的變法失敗,自然是因為宋神宗一命嗚呼,導致了人亡政息,但即便是宋神宗能多挺十年,這青苗法也無法再進行下去了。

    朱祁鈺對王安石變法倒是有些研究,無論是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稅法、農田水利法,最后都變成了壓在百姓身上的沉重枷鎖。

    百姓苦不堪言。

    他將自己所了解的內容,和于謙說了一遍。

    “陛下所知,亦臣所知,臣沒有什么要補充的了。”于謙聽完了陛下的話,想了很久,才十分鄭重的說道。

    陛下站在了一個置身事外的角度,不帶一絲偏見或者認同的論述了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原因,說的很全面了,沒什么必須要補充的內容了。

    “所以,朕發現了,大明的官吏們其實不怕新政,相反他們非常期盼著有新政,因為無論什么新政,他們都可以把這些政策,變成發財的法門。”朱祁鈺頗為認真的說道:“論生財有道,朕自愧弗如。”

    “然也。”于謙再次贊同,并且補了一句:“陛下圣明。”

    “哪里圣明?”朱祁鈺笑了下,不甚在意的說道,他也就是隨口一說,其實在思考著其他的問題。

    于謙立刻說道:“《春秋繁露 秋繁露》曰:仁人者,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

    “晉文公九年十二月晉文公薨,公子歡即位,晉文公下葬的時候,棺槨里有聲如牛,晉大夫先軫說恐有兵戈之禍,果不其然,次年秦穆公調兵遣將,要攻打晉國。”

    “大夫先軫再諫,趁秦軍立足未穩,翻山越嶺兵將疲乏,進攻秦軍,晉襄公公子歡應允,果不其然,晉軍在崤山中途攔截秦軍,秦軍大敗。”

    “秦軍連一匹馬一輛車,也沒有返回到秦國,原因在于秦穆公操之過急了。”

    “陛下躬節儉,不受獻;永思至德,不私己利;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德厚侔天地,利澤施四海。”

    “有仁智通明之德,故曰:圣明。”

    于謙說完便喝了口茶,一臉坦然自若,他知道自己說的是實話,問心無愧。

    朱祁鈺愣愣的看著于謙,而后嗤笑了下,并沒當回事,于謙是正經的文進士,一張嘴上下一碰,就是引經據典,變著花樣的、不帶重樣的夸。

    于謙看著陛下的模樣,就知道陛下沒往心里去。

    他的確是文進士,但是和陛下奏對,他從來都不是張口就來,這些話他也是觀陛下所行,總結而來。

    陛下當政,看似搞了很多的新政,其實大多數都是直接隸屬于朝廷或者干脆對皇帝直接負責的新政,講武堂、錢法、利柄、官廠等等,其實都是直接隸屬于朝廷甚至是皇帝。

    譬如:貴州的六枝廠,直接劃了一片歸工部、兵部管理。

    陛下不給地方官員倍之的機會。

    陛下唯一推而廣之的就是考成法,還激起了南衙僭朝的造反。

    反腐抓貪貫穿始終,四川戥頭案、陜西冒賑案、山西鹽引案、山東孔府案、南衙畸零女戶案等等,以及最近發生的南衙科場舞弊案等。

    這些大案,遍布大江南北,每一案都是震動朝野的大案要案,幾乎把整個大明的官吏大換血了一次。

    陛下這都是在整頓吏治,也是在遴選剛正有力賢臣。

    王安石的變法為何失敗?太過于操之過急,沒有整頓吏治,就開始推行變法,執行過程中,就變了味兒。

    陛下在推行新政的時候,總是如此的謹慎小心,一如陛下至今不住皇宮那般慎重。

    這就是于謙說陛下圣明的原因,他有理有據,邏輯清晰。

    奈何陛下一個字都沒放在心上。

    無礙,于謙已經整理成冊,都送到了京中胡濙手中,胡濙是太子少師,教育皇子,尤其是教育太子朱見澄的時候,絕對用得上。

    王安石的失敗,讓大宋失去了唯一一次改變三冗兩積的機會,王安石的求榮得辱,在兩宋一遍遍的上演著。

    章惇、宗澤、岳飛、辛棄疾、虞允文等等名字在朱祁鈺面前閃過。

    朱祁鈺談到了王安石新政,自然是想要推行一些新政。

    他手里有幾種募集善款的好辦法。

    第一個就是發行國債,提高短期利息,擴大寶源局納儲的速度。

    國債可以看做是鈔法的一種,用一紙契約換取真金白銀,等到國債期限到了承兌,實現朝廷和購買國債之人的雙贏。

    戶部尚書沈不漏…沈翼對國債之事并不認同,他認為大明的財經事務前所未有的健康。

    大明的國帑每年都有結余,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而且每年的結余越來越多,寶源局的投資也開始初露猙獰,每年幾乎翻倍的上交利潤,在沈翼看來,即便是陛下不南巡募集善款,也足夠支持以工代賑了。

    沈翼總覺得朝廷向民間借錢,有失體統,有損體面。

    現在大明國帑,一個字:闊。

    第二個辦法,則是地產,大明在各州府縣擁有極多的官舍,將這些官舍,按照朱祁鈺在講武堂聚賢閣外的水泥大別墅的標準建設,在配合地方特色加以社稷,絕對可以賣個好價錢。

    第三個辦法,則是彩票,這個彩票可以得到一股龐大的現金流,來補充大明因為以工代賑的巨大投入造成的財政壓力。

    三十六枚飛錢搏一搏五萬銀幣。

    十八枚飛錢可以購買一斤豬肉,大約等同于一分銀,一兩銀子等于一百六十分銀,五萬銀幣等于八百萬分銀,等于八百萬斤豬肉,等于一億四千四百萬飛錢,也就是十四萬貫左右。

    彩票這東西,在中原王朝也不是什么稀罕東西。

    南宋的時候,就有關撲,賣的不是紙票,而是一種牌子,名叫笏,這玩法種類繁多,有以一笏撲三十笏者贏錢,而后又擴展到了車馬、地宅、歌姬、舞女等等,皆依約以價而撲之。

    南宋實際上的都城臨安,號稱:“有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城,更有一答閑田地,不是栽花蹴蹴鞠。”

    而宋高宗趙構,更是組建了兩只皇家蹴鞠隊,分為左右軍,而民間則以俱樂部齊云社為主,經常組織全國性的蹴鞠大賽,這自然少不了關撲,售賣笏錢。

    臨安城糞霸趙構,自然不會放過這等賺錢的機會,賺的盆滿缽滿。

    趙構當皇帝稱職不稱職不論,但趙構絕對是個合格的資本家。

    這三種方式,無論朱祁鈺用哪種,禮部尚書胡濙都能找出歷史淵源來,為陛下的決策洗地,歷史長些,大約就是這個好處,好事壞事,都能自古以來。

    朱祁鈺斟酌再三,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于謙。

    “陛下…這…”于謙呆滯的看著陛下,他終于明白了為何陛下好端端的說起了王安石變法事,原來在這里等著呢。

    于謙斟酌了一番說道:“陛下啊,第三策臣以為為下下策,松江府舊院、應天府神樂仙都、京師東西斜巷胡同,都是游墮之民、黑惡集結之地,常常滋事,這關撲助長黑惡,致道德淪亡。”

    “斗升小民本就困頓,關撲厚利,必然引起爭相追捧,百姓本困頓,此策大行民生愈苦,臣以為不妥。”

    在于謙看來,這第三策關撲彩票之事,是下下策,是亡國之策,會導致道德淪亡,萬萬不可。

    “至于這第二策,臣以為乃是下策,李賓言請旨,請官舍改建為大明匠城,為各地官廠家眷院,襄王在貴州踐行利柄,大明各州府若想不受制于人,再無這挾百姓以令州府事,則以利柄大行天下,臣以為方為正途。”

    大明各州府縣主佐貳官,不想站著把官兒給當了?

    但是大明官員也沒辦法,不依靠地方縉紳宗族,連打折的正賦都收不齊,朝廷問罪,百姓叫苦連天。

    利柄論之說,堪稱國之良策,朝廷與地方,地方與縉紳爭權,利柄二字可定勝負。

    什么是權?不就是分配地位嗎?

    不占有生產資料、不占有勞動本體,怎么占據分配地位?

    李賓言致力于匠城的建設,就是先行一步探探路,看看讓士農工商的工匠們,也能發出自己的聲音。

    匠城就是工匠的合力的具體體現,而各州府縣的大量官舍的確要改建,不過不是販售,而是分配給工匠,建造集體性質的家眷院。

    “至于陛下所言國債,臣不精通財經事務,倒是覺得并無不可。”于謙對于陛下的第一策,也摸不準。

    在于謙看來,國債和寶源局納儲,只是在利錢上,有所區別,并無二致。

    有區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