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朕就是亡國之君 > 第七百一十三章 大皇帝駐蹕九江府
    縉紳們在表面上都是詩禮簪纓,名門風范,知書達理,謙和有禮,所做之事,都得鄉人愛戴恭敬,甚至縉紳們去誰家吃個席面,那百姓也是躬逢其盛,與有榮焉。

    但是縉紳們真正的面目,卻被掩蓋著,他們手里都握著殺人不見血的刀。

    這賭坊是那把刀,和地方官員勾結是那把刀,錢鋪放青稻錢是那把刀,妓館也是那把刀,博愛鄉的瘦馬社會化撫養也是那把刀,就連養濟院都是那把刀。

    為何陸來宣執迷不悟?

    因為土地是強人身依附,是世世相保,垂利無窮,是通往世襲罔替的橋梁。

    楊翰帶著緹騎前往查抄了賭坊,果然和姚龍所說的那般,這賭坊和白鹿洞書院,沒有任何的關系。

    楊翰作為南鎮撫司指揮使,辦這種桉子很多,城里玩的是經紀買辦,到了城外,則是流匪、游墮之民聚集在一起。

    怎么能把賭坊和大善人們牽扯在一起呢?!

    楊翰在九江府展開了為期月余的打擊賭坊的活動,對各大賭坊進行了徹底查抄,這桉子越來越多,這賭坊背后到底是誰,便越來越清晰。

    用賭坊來賺百姓的錢,再用百姓的錢買百姓的地,這就是大善人們將田畝集中在自己名下的手段。

    當然大善人們也要說了,那是百姓自己自愿要賭的!

    愿賭服輸!買定離手!

    可是就楊翰掌握的情況來看,絕非如此。

    把百姓哄騙進了賭坊的手段千奇百怪,比如桂家村有個流民一夜暴富;比如上吳村的光棍贏了個美嬌娘;比如饒家皈的農戶贏了三十畝田。

    這別說百姓農戶看的迷湖,就連楊翰看了也覺得迷湖。

    景泰八年九月十七日,白天越來越短了,這已經進入了深秋,天氣愈發蕭條,秋天本來是個收獲的季節,但是楊翰和姚龍還是能看到有人在賣兒賣女。

    一到了秋天的時候,就到了農戶還錢鋪青稻錢的時候,種地并不能把利息高昂的青稻錢還了,這就得想些辦法,否則討債的人,就直接搶了。

    賣兒賣女,顯然是唯一的辦法。

    能買得起孩子的人,大抵都是殷實的門戶,孩子跟著這樣的門戶,至少能活下來,而不是遇到了災荒被交換著吃掉。

    賣掉了,兒女至少能活下去。

    所以賣兒賣女的父母,對著買受人都是感恩戴德,點頭哈腰不停的道謝。

    姚龍只能感慨民生多艱,而楊翰則在南門等待著大明朝的京軍船舶,來到九江府。

    暮鼓敲響,九江府開始了宵禁,沒過一刻鐘,便靜了街,秋風卷著落葉,愈發的陰森和凄涼。

    重要的街道口都站著兵丁,盤查著仍沒有回家的行人,華燈初上,街頭街尾一些人家門前,掛著紅色或者白色的紙燈籠,燈光格外的昏暗,在房檐之下,搖搖擺擺。

    在微弱的燈光下,可以看見各街口的墻壁上,貼著大張的、用凋版印刷的布告。

    在各坊道上,時常有更夫提著昏黃的小燈籠,敲著破銅鑼或梆子,唱著悠長的號子,向著黑暗中消逝。

    大船穿破了霧靄沉沉的長江,緩緩的停在了九江港之下,隊列整齊的大明京軍,開始有序的下船,而楊翰趕忙上前去。

    他打馬前去,越走越是心驚。

    因為霧靄的關系,他并沒有看到牙旗,并不知道這次來的京軍到底是誰做指揮,倒是臨近了,他看到了龍旗大纛。

    來人似乎是陛下?

    楊翰趕忙前往,越發肯定,因為首先下船的是大明的緹騎,旌旗招展。

    他萬萬沒想到,陛下能來。

    朱祁玉等待船停穩之后,才慢慢下了船,看到了等候的楊翰。

    “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楊翰行了一個三拜五叩的大禮。

    在楊翰看來,這就是他辦事不力,才讓陛下親自前來,實在是失職中的失職。

    而朱祁玉則笑著說道:“楊指揮無須多禮,也就兩月沒見,何必如此生分,免禮,免禮。”

    朱祁玉用力的跺了跺腳,腳踏實地的感覺很好,船上顛簸,從松江府趕到九江府的路上,朱祁玉這被船顛的有些暈船。

    “謝陛下。”楊翰這才站起身來,有些奇怪,陛下怎么也應該招呼一聲,這就突然到了九江府,實在是有些猝不及防。

    楊翰即便是作為天子緹騎,作為南衙鎮撫司指揮使,但是他依舊不是處于權力的核心,一些規則他不甚明了,才有這樣的疑問。

    大明皇帝有幾個忌諱,第一個就是濟南府,第二個則是水。

    小明王沉江之后,大明皇帝出行但凡是坐船,都是不定期,不定船,上船才做通知,到了地方才告知地方官員,知道寥寥無幾。

    總不能張榜公告皇帝今日坐船,想要刺王殺駕的趕緊派水猴子鑿船吧!

    刺王殺駕很難,畢竟朱祁玉這行蹤不定,身邊還有三千訓練有序的緹騎負責安保,等閑不會讓人抵近射擊。

    不光是楊翰驚訝,隨行的京軍也是驚訝無比,他們看到了龍旗大纛,才知道一起來的船上,居然有陛下!

    “先去白鹿洞書院把陸來宣給朕帶來吧,朕要住他的甘棠別苑。”朱祁玉跺了跺腳,對著楊翰說道。

    金溪陸氏在九江府的南門,有一處別苑,叫甘棠別苑,就在甘棠湖畔,整個甘棠湖都是陸氏的后花園。

    湖中有一堤壩,名叫李公堤,將整個甘棠湖一分為二。

    這別苑前身是景星書院,元初毀于戰亂,而后金溪陸氏興建成了自己家的別苑。

    說到這甘棠湖、景星書院和李公堤,就不得不提到一個人物,江州刺史李渤。

    唐長慶元年,李渤得罪了當朝宰相杜元穎,被貶到了江州做刺史。

    那時候的九江府天災頻仍,百姓的生活困苦不堪,李渤便向朝廷上疏,奏免農戶累年所欠稅賦。

    彼時還叫江州的九江府,南門湖水域廣闊,行人過往極為不便,且年久淤塞,屢發水患。

    李渤作為刺史,帶人立斗門,蓄水勢,以利民涉,最終將這淤塞湖泊整飭的風景如畫。

    而這景星書院,就是李渤當年所設。

    景星見[xiàn],黃龍下,鳳凰至,醴泉出,嘉谷生,河不滿溢,海不波涌。

    貫穿整個甘棠湖的李公堤上,栽的都是梧桐,已至深秋,枝頭仍有蒼翠,樹蔭如蓋,堤壩路上滿是落葉,隨風起舞,宛如黃衣少女腰間一根翡翠的腰帶,風景如畫。

    朱祁玉的車駕緩緩向著甘棠別苑而去。

    此時的甘棠別苑的陸氏子弟,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被緹騎、京軍給圍住了大門。

    朱祁玉看了一眼種滿了梨樹的別苑,開口說道:“抄家吧,打掃干凈了,朕今晚駐蹕此處。”

br />     朱祁玉就像是個山寨里的大當家一樣,而緹騎們就像是流匪一樣沖進了甘棠別苑,一時間雞飛狗跳。

    頂多半個多時辰,皇帝便伸了個懶腰,下了車駕向著別苑而去。

    興安洗好了梨子,遞給了陛下俯首說道:“陛下,金溪蜜梨,果肉細嫩,質地松脆、爽口無渣,陛下來的正是時候,這蜜梨剛剛摘下,個個飽滿。”

    朱祁玉拿起一個用力的咬了一塊,不住的點頭說道:“好吃,給冉寧妃和高婕妤送去些,一起嘗嘗,還有于少保那邊也要送去一點。”

    “是。”興安俯首領命。

    朱祁玉漫步在這甘棠別苑內,笑著說道:“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這梨子果然甘甜。”

    朱祁玉念的這三句,是詩經里的《召南·甘棠》,用甘棠比作‘有惠政于民’的西周召伯。

    為了紀念江州刺史李渤‘有惠政于民’,所以將南門湖改名為了甘棠湖,一直從唐延續至今。

    甘棠別苑種滿了棠梨,朱祁玉現在啃得這個,是金溪蜜梨。

    得到了消息的江西左布政姚龍,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甘棠別苑,見到陛下就是一個滑跪,三拜五叩,大聲的說道:“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臣見駕來遲,未能遠迎,還請陛下恕罪。”

    不是誰都是徐有貞,能耽誤兩個月不見駕,還能被陛下原諒的。

    當然徐有貞拿出了一份長江百橋的奏疏來,也是陛下選擇原諒他的理由。

    朱祁玉樂呵呵的說道:“姚方伯免禮,朕來的匆忙,不知者無罪,來,吃個梨,個大汁水多,還甜。”

    “謝陛下隆恩。”姚龍長松了口氣,陛下對他很是客氣,和傳聞中的性情喜怒無常,不好相處,相差甚遠。

    姚龍拿著梨子,這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吃是失儀,不吃則是違抗皇命,他接受的教育里,沒有教他怎么在陛下面前優雅的吃東西。

    朱祁玉笑著說道:“姚方伯啊,無須緊張,這又不是在奉天殿,私下奏對,不必過于拘束。”

    “召伯有惠政于民,被人用甘棠紀念了三千余年,這江州刺史李渤有惠政于民,被百姓們用李公提紀念了六百余年。”

    “姚方伯,亦有惠政于民,朕以為日后百姓們也會為姚方伯立個碑,久久紀念。”

    好名聲都被姚龍給占了,那壞名聲呢?

    朱祁玉繼續說道:“朕聽聞,江西地面,號稱十八宗族,朕今天就要看看,這十八宗族有多硬。”

    “宗族勢強,姚方伯獨木難支,就安心安土牧民,教諭百姓,這宗族的事兒,朕來做便是。”

    分工明確,既然姚龍擅長理政,那就好好理政便是,這吃大戶的事兒,他來做。

    朱祁玉都到了,這罵名自然不由姚龍自己擔了。

    “陛下…”姚龍略帶些哽咽的說道。

    朱祁玉笑著說道:“好了,吃梨,吃梨,這梨子好啊,就希望咱們大明的百姓們,都能吃的上這甘甜可口的梨。”

    姚龍用力的咬了一口,確實很甜。

    楊翰帶著數百名緹騎,一路風馳電掣直奔白鹿洞書院而去。

    陛下要拿人,他就要用最快的速度,將對方拿到陛下面前。

    陛下已經下了兩次圣旨勸諭了,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如今陛下已經到了九江府,事情已經沒有任何斡旋的余地了。

    陛下是明搶嗎?

    是,也不是。

    青山鎮有三座賭坊,整個江西的賭坊極多,大明律有明文禁賭,雖然早就政怠法弛,但那也是明文規定的。

    楊翰的確沒有從青山鎮的賭坊查到和陸來宣的瓜葛,可這世間事,大抵逃不過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只要留下蛛絲馬跡,楊翰作為緹騎,總是能夠順藤摸瓜,把金溪陸氏查的底朝天。

    其實楊翰也想過栽贓嫁禍,那樣更加簡單,可楊翰考慮到陛下連釣魚執法都不同意,便深入調查,總算是把金溪陸氏的罪證給收集全了。

    江西十八家,哪一家掰開了看,都違了大明律,陛下動手那是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陸來宣的桉子表面上是他在弄賭坊,實際上則是他公然違抗皇命。

    楊翰一眾緹騎將白鹿洞書院團團圍住,確信不會放過一只老鼠之后,開始向著白鹿洞書院而去。

    陸來宣聽聞動靜,從第三組三進出的院子出來,喜氣洋洋的說道:“楊指揮!這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早上的時候,就聽到喜鵲在枝頭叫,原來是貴人臨門,快請進。”

    “請兄弟們喝口茶,潤潤嗓子。”

    陸來宣手里拿著一疊票子,這是寶源局的承兌票證,面值都是一百兩,這厚厚的的一沓,至少有萬兩銀子。

    這在正統年間,足夠請王振吃十次酒了。

    楊翰看著陸來宣湊近了說道:“茶就不喝了,陸山長,陛下到甘棠別苑了。”

    “甘棠別苑?甘棠別苑!”陸來宣陡然驚呼了一聲。

    這句話的重點不是甘棠別苑,而是陛下駐蹕九江府!

    陸來宣萬萬沒料到,他等了月余,等來了陛下。

    “這這這…”陸來宣已經明顯慌了神,早就聽聞陛下剛硬,他怎么都沒料到陛下這么剛,這么硬。

    楊翰一揚手,大聲的說道:“統統帶走!”

    陸來宣一聽這話,終于驚恐萬分的問道:“楊指揮!這怎么好端端就抓人啊!”

    “好端端的嗎?”楊翰搖了搖頭,不再跟陸來宣饒舌。

    祥和安靜的白鹿洞書院可謂是一陣雞飛狗跳。

    緹騎的馬匹都在貫道溪旁飲水,打破了這里的祥和,那幾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子,躲在遠遠的樹叢里,驚訝的看著這一幕。

    楊翰挎著繡春刀,對著這幾個孩子露出了一個笑容,這幾個小孩驚恐的叫了一聲,作鳥獸散,跑的無影無蹤。

    “我有那么嚇人嗎?”楊翰的笑變得有些尷尬,他不解的對著身邊的提刑千戶問道。

    千戶十分確信的說道:“有。”

    楊翰在白鹿洞書院的幾組三進出的四合院上,貼上了封條,才押解著桉犯向著九江府而去。

    陸來宣一臉失魂落魄的坐在囚車里,任由顛簸的囚車晃動著他已經有些老邁的身軀。

    他看到了楊翰帶來的緹騎都帶著鳥銃、燧發手銃、鉤鐮槍、一窩蜂和虎蹲炮,這緹騎是打定了主意,但凡是有抵抗,那就是格殺勿論。

    “我能見見陛下嗎?”陸來宣呆呆的看著緹騎押解這白鹿洞書院的眾人,陛下的狠厲果然名不虛傳。

    楊翰嗤笑了一聲問道:“你算老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