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朕就是亡國之君 > 第八百六十三章 說一套做一套
    朱見深恭順的三拜五叩,跪在地上十分恭順的說道:「孩兒拜見叔父,謝叔父圣恩。」

    朱見深知道,在當下的政治格局里,朱祁鈺要他的命,也只是一句話的事兒,甚至不要說話,只要不給飴糖,朝中一堆想要幸進的人,會幫著陛下把事情辦好。

    個別朝臣們大抵只會拿著五常大倫和陛下嘮叨兩句,便作罷。

    漢王府滿門被誅的時候,也沒見有幾個朝臣站出來,維護千年以來的五常大倫,滿朝文武皆一言不發。

    說實話,就稽戾王做的那些事,朱見深以為自己被株連,尤其是自己還做過太子的情況下,還蠻合理的。

    只是陛下沒有那么做而已。

    陛下到底有沒有必要要他朱見深的命?

    在朱見深看來是很有必要的,因為朱見深做過太子,太子是君,不是臣。

    但是陛下似乎忘記這一茬了。

    朱祁鈺則是溫和的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兒,起來吧。」

    朱祁鈺考校了一番朱見深的功課,非常滿意,而后又拿出了政務,尤其是最近的蕭晅、錢溥案,詢問朱見深在這個過程中的一些看法,畢竟是朱見濟和朱見深協理朱瞻墡督辦。

    朱見深的回答條理清晰,分析的頭頭是道。

    「說到底,還是他們自己失了本分食君之俸,謀己私利,滿口仁義道德,干的都是喪盡天良之事,咎由自取。」朱見深總結性的說道。

    都說陛下暴戾,殺人成性,可是在朱見深看來,陛下殺的每一個人,哪個是不該死的?

    就連那稽戾王,朱見深看來,也是該死的。

    朱祁鈺其實對蕭還是寄予了一定的期望,畢竟胡淡推薦的賀章,把都察院整理的井井有條,可是這蕭晅,終究是讓人失望了。

    「本分,什么是本分,這天下人人都遵循本分,百姓還有活不下去的時候?朱祁鈺搖頭說道:「說說你對唐中晚期宦官亂政的看法吧。」

    在原來的歷史線里,朱見深登基之后,搞出了赫赫有名的西廠來,以靈濟宮前的舊灰廠為基,大明知名宦官汪直為提督,西緝事廠出現在了歷史舞臺之上。

    錦衣衛不敢管的事兒,東廠不敢管的事兒,西廠來管!

    東廠和西廠直接隸屬于內廷,但是里面的番子卻不全都是宦官,凈了身的

    番子叫凈番,沒凈身的都是錦衣衛的緹騎,。

    西廠被認為是自朱見深起,大明宦官干政的典型案例,被人經常提起,是朱見深暴政的一個典型了。

    朱祁鈺讓朱見深談談唐中晚期的宦官干政,算是考史。

    朱見深則是斟酌了一番說道:「孩兒以為,自古便沒有宦官干政之說,只不過是個遮掩托詞的說法、由頭罷了。」

    「唐中晚期的宦官干政,應該從唐德宗因竇文場、霍仙鳴護駕功,歸以二人為神策中尉,將神策軍的權力,完全交給了宦官導致的,但真的要說這神策軍完全掌握在宦官的手里,孩兒也以為不盡然。」

    「哦?說說看。」朱祁鈺頗感興趣的說道。

    朱見深俯首說道:「叔父,唐順宗做了二十五年的太子,在第二十四年的時候,這個英明神武,所有人眾望所歸,完全有希望帶領大唐再興,被寄予厚望的太子,中風了。」

    「既不能說話,也不能起榻,常年臥病在床。」

    「即便是中了風,不能說話,不能動彈的唐順宗,還是弄了二王劉柳,把這神策軍的軍權短暫的拿了回來。」

    唐順宗的前半生是輝煌的。

    在建中四年,唐德宗面對來勢洶洶的涇原兵之變,直接出逃躲避,而還是太子的唐順宗執劍殿后,四十余日

    之間,常身先禁旅,乘城拒敵,算是馬上天子。

    而且唐順宗在政治博弈中表現不俗,比如在郜國公主案中唐順宗被牽連險些被廢,但最終還是得以保全。

    唐順宗是中風后登基的。

    要知道在大唐朝,被唐高祖李淵賜名,被唐太宗李世民看重的太子李承乾,都因為有腿疾,一直有人用這個身體上的問題,來請李世民換太子。

    也正因為這樣的聲音不斷,才讓本就深陷腿疾的李承乾性情大變,最終孤注一擲,糊里糊涂的造反,糊里糊涂的被廢,糊里糊涂的死去。

    就是這么一個中風皇帝,搞出了二王劉柳,要倒權傾天下的宦官集團,還差點做成了。

    二王劉柳是四個人,分別是王伾、王叔文、劉禹錫、柳宗元。

    劉禹錫就是那個寫出了《陋室銘》的劉禹錫,柳宗元就是那個寫出了《小石潭記》的柳宗元。

    二王劉柳都是唐順宗東宮潛邸里的人物,本身還都是宦官推薦的人。

    朱祁鈺則是斟酌了一番說道:「王伾、王叔文二人做事急躁,在朝中沒有任何的根基,就急匆匆的推行新政,急進猛突,結果導致了藩鎮和朝中官員的反對。」

    「這藩鎮極力反對之下,這宦官趁勢脅迫唐順宗禪讓,最終導致了新政失敗。」

    「至于這劉禹錫和柳宗元,寫文章是一把好手,處理公文的墨都是以斗計量,奈何這唐順宗自己身體不大行。」

    朱祁鈺的評價很客氣了,他說劉禹錫和柳宗元寫文章是一把好手,其實就是說,政治才能大抵是不行的。

    東宮潛邸出身的官員都有一個特征,那就是朝中根基不深,若是朝中根基深厚,那皇帝就要擔心太子造反了。

    王伾、王叔文就是這類的人物,他們在朝中本就沒什么根基,在唐順宗登基之后,急吼吼的推行新政,結果得罪了太多的人,最終在反對浪潮中敗北。

    尤其是得罪了藩鎮。

    朱祁鈺想起了陳循,若不是陳循整日在耳邊念叨,朱祁鈺也不知道二王劉柳這段往事,這豈不是要在考校子侄露怯?

    考校子侄,卻連子侄說什么都聽不懂,那場面就沒法收拾了。

    朱見深的意思很明確,但凡是皇帝能出口氣,這宦官干政就站不住腳,不過是為皇帝無能找個托詞而已,是千年以來君君臣臣為尊者諱的一個約定俗成的慣例。

    罵不得皇帝,那只能罵罵皇帝的妃子和宦官了。
    也得虧稽戾王死了,若是稽戾王不死,在大明的政治格局下,再鬧出宦官造反這種丑事來,朱見深這心理陰影還得再加一層。

    也不知道明英宗朱祁鎮到底是怎么搞的,這宦官曹吉祥和曹欽能在朱祁鎮的治下領兵造反,也是大明朝的獨一份了。

    朱見深想了想繼續奏對道:「王伾、王叔文二人懲戒貪官污吏,結果自己本身就是一個貪官污吏,搞了個大錢箱做床,還只進不出,品行不端,就是授人以柄。」

    「王伾、王舒文要拿回宦官的兵權,卻和宦官李忠言溝通有無,這要倒宦,

    卻互通有無,這看似倒宦,不過是在立新的宦官罷了。」

    「王伾、王舒文看似鐵面無私,拒絕了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欲領劍南三川的打算,卻對河北三鎮卑躬屈膝,不敢大聲言,引時人嗤笑這削藩鎮,不敢一視同仁,只敢厚此薄彼,如何削得了藩鎮?」

    「再加上唐順宗本身身體欠安,這永貞革新,最終鬧到二王八司馬的份上也不奇怪了。」

    大明朝景泰新政,陛下用的都是什么人?

    核心人物是在朝野內外都以剛直正著稱的于謙,履任地方二十五年,回京

    之后,更是組織了京師保衛戰,挽大明江山社稷于即倒的于少保。

    就這,推行新政中,就弄了個考成法,稍顯急切了些,結果還鬧出了南衙僭朝造反的事兒。

    新政難,難于上青天。

    而王體、王舒文二人本人就有貪腐之事,借著抓貪反腐搞清除異己;借著整治宦官干政,自己卻和宦官來往密切,還和宮中的牛貴妃不清不楚;削藩鎮也是欺軟怕硬,厚此薄彼,如何服眾?

    于謙在推行新政中借機清除異己,大肆斂財了嗎?

    朱祁鈺當年有不解去了于謙府中,于謙生活之貧寒,哪里像朝中一品大員?

    后來朱祁鈺用花言巧語硬把九重堂塞到了于謙手里,這才是保存了大明朝廷的臉面。

    連于謙這樣的人物,都住在那樣破敗的屋舍之中,還是賃來的,大明的臉面在哪里?

    兩袖清風就是兩袖清風。

    于謙為百官之首這十一年來,有沒有在推行新政中,借著要搞王振余孽的名頭,和中官興安、成敬、李永昌等老祖宗們互通有無?

    別說和內官互通有無了,和貴妃不清不楚了,就是涉及到京師官員任免,于謙都是慎之又慎,三緘其口,皇帝問三句,才肯說一句。

    所以二王劉柳,永貞革新的八個核心人物,最終被貶為司馬,這個結局,也就不意外了。

    朱祁鈺向來不是個唯德行論的人,但是二王的德行實在是差了些。

    朱祁鈺笑著說道:「這二王的德行之說,皆出于韓愈的《順宗實錄》,韓愈和二王互為政敵,這韓愈所載二王德行之事,真也好假也罷,可是這二王說一套做一套,到底還是寒了所有人的心。

    「謹遵叔父教誨。」朱見深聽聞陛下評斷,趕忙稱是。

    《順宗實錄》里,韓愈對二王的德行進行了一番批判,一些捕風捉影的事兒都寫了進去,作為二王注定失敗的腳,但是韓愈和劉禹錫、柳宗元是朋友在這《順宗實錄》里,對二人的德行卻沒有過多的筆墨。

    朱祁鈺的意思是要讀史要讀勢,不要一直盯著人的德行去看。

    胡濙無德,朱祁鈺卻從來不覺得胡濙是個佞臣。

    說什么不重要,得看做什么,這才是關鍵。

    二王的失敗,除了唐順宗身體欠安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二王在推行政令的時候,說一套做一套,最終鬧得所有人離心離德。

    「你的學問很扎實,朕很欣慰,想要什么賞賜?」朱祁鈺笑容滿面的問道。

    朱見深猶豫再三說道:「孩兒自幼身邊有個保姆照料,用習慣了,可是母親最近打算遣她出府嫁人,孩兒請叔父恩準,留她在孩兒身邊聽用。」

    「叫什么?」朱祁鈺還是滿臉的笑容。

    朱見深俯首說道:「姓萬,叫萬貞兒。」

    朱祁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該來的還是來了。

    作為朱見深的叔父,實際上的監護人,朱祁鈺對朱見深和萬貞兒這段感情,只有兩個字,反對。

    作為長輩,朱祁鈺無論如何都無法同意這門親事。

    朱祁鈺平靜的說道:「那個大你十七歲的侍女?朕聽聞了,出宮就出宮唄,為這點小事,犯得著和你母親生氣嗎?

    朱見深若有有別的法子,也不會求告到他這里,顯然沂王府內外,還是錢氏說了算,這錢氏要遣送萬貞兒出王府嫁人,朱見深就是沒辦法,才求到了朱祁鈺這里。

    朱見深沒想到叔父連大十七歲的細節都知道了,那這件事的始末,叔父想來也是知曉的。

    這萬氏四歲就入了宮,這可不是選秀入宮的宮女到了年紀就要放歸依親,這萬氏就是養在宮里的婢女,要一輩子

    待在宮里的。

    錢氏要遣這三十有一的萬氏出府,原因就是這萬氏和朱見深走的太近了些,近到非比尋常。

    這個時候,朱祁鈺就像是頑固的反對早戀的家長,對于朱見深的請求,他就三個字,不同意。

    「懇請叔父成全。」朱見深行了大禮,跪在地上。

    朱祁鈺略微有些頭大的說道:「沂王府家門里的事兒,不歸朕管。」

    風能進,雨能進,家門皇帝不能進。

    朱祁鈺就是同意,這道旨意等閑也不能下,況且,他還不同意。

    朱祁鈺看著朱見深無奈的說道:「濡兒啊,你還小,長大些,就知道這外

    面,百花齊放,爭奇斗艷。」

    萬貞兒朱祁鈺還真見過,長相頗為普通,算不上什么國色天香,但凡是長得禍國殃民,稽房王十二歲就開始選秀的狠人,能放過萬貞兒?

    況且現在萬貞兒都三十一了!

    「謝叔父圣恩。」朱見深有些失望,但還是謝了恩,這謝恩的意思就是他還要再試試。

    朱祁鈺看著朱見深仍在堅持,也只能感慨,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