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朕就是亡國之君 > 第九百三十四章 失道失道,即失此道
    那什么是虛業呢?」于謙詢問著皇帝他最關切的問題。

    若是真的辯經,朱祁鈺連負責搞錢的戶部尚書都辯不過。

    因為沈翼本就沒有說長生不老,永生不死,沈翼說的是歷千萬祀,沈翼說的是陛下的所思所想所思所為,即便是經歷了人亡政息,依舊是萬古長存震古爍今之論,沈翼真的拿出來以名長存那一套永生論跟皇帝辯,皇帝還真的辯不過。

    朱祁鈺從來不打逆風仗,對各種阿諛奉承拒之門外的態度是堅決的,于謙的這個提問,很快就將鹽鐵會議從討論皇帝長生的問題,轉移到了正題之上。

    搞得沈翼一副想要跟皇帝辯一辯的樣子,卻再無法開口,陛下和于少保是很懂如何把握會議風向。

    朱祁鈺言簡意賅的回答道:「以錢生錢或以權生錢為利潤獲取主要方式的產業,都是虛業。」

    「比如賣身契的交易、比如費亦應當初將他家所有三桅大船拆股認籌、比如放印子錢、比如宋高宗趙高搞得蹴鞠隊,公然博賣、比如五城兵馬司把持城門進出,衍生的店塌房生意、比如囤貨居奇炒作衣食住行所需之物,比如金石學里過分抬高某些金石之物的價格,進而獲利如此種種,這些都是虛業,貽害無窮。」

    「臣明白了!」于謙恍然大悟,認真的記下了筆記看了又看,疑惑的說道:「那青樓呢,是實是虛?」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不是所有的事兒,都是非黑即白,產業亦是如此,比如這李賓言在松江府建了匠城,這匠城建好的房子,看似分文不取,免費居住,但本質上,還是以租賃售賣的形式,提供給工匠,只不過其價格以勞動報酬扣除來實現。」

    「而且價格..一棟五間三架的住所,五口之家居其間,只要二銀,大抵是工匠們一個月的薪金。」

    匠城的房子在工匠們看來是免費的,因為只需要等待分配就是。其成本是官廠墊付,而后在每年定俸的時候固定比例去掉這部分的成本,匠城的房子成本本身就很低,集體建房,二銀已經極其豪奢,連路燈都有。

    要只知道大明皇宮都沒有路燈,只要泰安宮和講武堂才有路燈。

    而且匠城這部份的墊付,早在匠城完成之后的第二年,就完成了清賬。

    朱祁鈺接著說道:「那李賓言在松江府建匠城是造房子的生意,店塌房的生意也是造房子的生意,他們最本質的問題,是否在以公謀私、以權生錢,是否是朘剝百姓的一把利刃,是否在壓榨百姓手中的剩余資財,這是判斷虛實的根本。」「青樓亦是如此,若是僅僅吹拉彈唱,聽曲的地方,那自然是實業,可是存在強人身依附、強迫接客的窯子里,那就是虛業,屬于以權生錢的范疇,而且這青樓和窯子的界限極為模糊,其實大抵可以籠統的歸到虛業之中。」

    權力,是相對的,是一種相互的關系,在很多時候,單純的指朝廷擁有的權柄,而在少數情況,比如在青樓里,老鴇對娼妓擁有絕對的權力,即便是以高雅而著稱、宣稱自己只賣藝不賣身的青樓,強迫接客是一種極其極其極其普遍的現象。

    勢要豪右、富商巨賈看上哪個姑娘,這青樓的東家、掌柜、老鴇哪個會在意這煙花世界女子的意愿?

    實業,是為了實現人們對財富和物質,量的占有和質的占有,追求美好的生活夙愿,是大明上下共有的需求。

    都是造房子,一個是提供安全、舒適、干凈的居住環境為目的,一個是為了朘剝而朘剝,把手伸向百姓口袋里最后一文錢甚至是放印子錢讓百姓負債累累,從而達到超經濟的人身依附為目的,哪個是實業,哪個是虛業?

    「臣明白了,陛下圣明。」于謙心中

    有千言萬語,最后匯聚成一句話,就是這句看似是客氣話的圣明。

    朱祁鈺看著于謙喝了口茶,這蒙頂甘露,回甘無窮,他看著于謙問道:「于少保,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張冠李戴、混淆是非,是不是貽害無窮?」

    「自然如此,此為兇逆,國之鴆毒人神所疾,異代同憤。」于謙將這種行徑指責為兇逆,但凡是這種現象橫行,就像是人喝了十八大碗的砒霜。

    朱祁鈺立刻說道:「我們需要警惕的就是指鹿為馬,亦如這店塌房的生意,比如朕為翰林,將店塌房的生意詮釋為實業,因為造房子會用到工匠,會雇用,會消耗流動資財,并且提供一定的物質、財富占有,提供居住環境,它的生產特性符合實業的特性。」

    「將這店塌房的生意如此詮釋,卻對利潤的主要來源,只字不提,亦如這店塌房生意的主要利潤來源,真的符合實業的性質嗎?既然是以權生錢為利潤主要來源、以朘剝百姓、壓榨利益為目的,這店塌房的生意,那又談什么實業二字呢?」

    「這是我們需要警惕的在新發展下,隱藏更深的指鹿為馬。」

    吏部尚書王翱猛地打了個哆嗦,看著陛下的眼神里帶著驚恐和不安,陛下得虧坐中間是皇帝這要是不在位置上,妥妥的國之巨蠹陛下是懂詮釋的,是懂改變不了事實,改變定義的。

    這種程度的指鹿為馬,一不小心就著了道,他這個酷吏,哪里是陛下的對手。

    皇帝陛下在《反腐抓貪》這個棋盤上,所向無敵,不是沒有道理的。

    「陛下啊這這這就算是倒行逆施,那也是奔著崇古去,哪有這個本事啊,這這頂多頂多就是貪銀錢、買買地,逃些正賦,這等本事全然沒有啊。」禮部尚書姚夔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陛下的話太直接,直接到姚夔心驚膽戰的地步。大明的士大夫們,哪有這種本事!收點賄賂買點地,已經是大明士大夫的極限了!

    「漢書言:農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藁稅,鄉部私求,不可勝供,故民棄本逐末,耕者不能半。」朱祁鈺再次把這漢書中的這句話拿了出來。

    因為儒學的高度發展,中原王朝的政治發展格外成熟,但是經濟上的發展,可謂是一塌糊涂,其實就是于謙一直心心念念的經濟領域的國家之制的建設問題。

    朱祁鈺看著姚夔說道:「我們在討論土地的時候,只是干巴巴的討論土地的所有權,而往往會忽略或者錯誤的認識三個問題。」

    「首先第一個問題,討論土地的時候,往往只考慮到了土地所有權所帶來的利潤,也就是生產的糧食收益,而忽略了土地作為生產資料帶來的人身依附所產生的的利潤,即戶部最近才談到的隱戶問題,實實在在的影響了大明稅基的根本。」

    姚夔說得對,中原王朝的經濟制度是長期缺位的,到了大明,大明的財稅經濟屬于歷朝歷代墊底的存在,連韃清都不如,頂多比胡元稍微好上那么一點點,狗看了都搖頭。

    甚至朱祁鈺懷疑是自己對元代不了解,才做了這種判斷。

    也有可能大明在這方面,連胡元都不如,胡元的包稅制的確是懶政,但若是能收到稅,那胡元在財經事務上,的確比大明要強,但朱祁鈺并不清楚胡元時候的財稅狀況,那便無從談起了。大明的農莊法和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兩條政令,是在解除這種強人身依附,是在還農戶自由,是在完成小農經濟蛻變,是在提高大明自由民的數量,實現大明大規模自由雇用。

 &     就大明朝堂上下這些士大夫們,連個封建王朝最簡單、最基本的人頭稅都整不明白,朝廷國帑內帑,壓根就沒有四差銀這筆錢入賬,指望他們搞朱祁鈺所說的花活,的確是難為他們了。姚夔擦了

    擦額頭的冷汗,他俯首說道:「陛下圣明。」

    姚夔第一次感覺到,無能居然也能是一種美德的荒誕。

    朱祁鈺看了一圈,群臣們都抬起了頭,才繼續說道:「第二個問題,討論土地的時候,往往低估了土地作為當下最大、最多的生產資料,所產生的利潤。」

    「因為自廢井田、開阡陌、廢奴的土地私有之后,中原的百姓,從始至終都面臨著三座大山,谷租、藁稅、鄉部私求,而錯誤的認為城內就理所應當的擁有更多的社會資源,更高的勞動報酬,鄉野就理所當然的是貧窮的、落后的、窮鄉僻壤的。」

    「事實上大明農莊法之下的農戶,以較為貧瘠的人多地狹的關中而言,一年所得大抵在十四銀左右,而一個非熟練工匠在城池內,比如學徒、比如裝卸,一年所得不過十銀左右。」

    沈翼眨著眼呆愣呆愣的看著皇帝,滿是疑惑的說道:「嗯?」

    朱祁鈺看著沈翼迷茫的眼神,正在思考,如何解釋自然力產生超額利潤這個現象,是一種違反常識和思維的現象,要解釋清楚這個問題,那需要長篇累牘的去闡述其中的原理。

    于謙翻動著自己的備忘錄,拿出了一份關于農莊法的奏疏,撕下來一頁,遞給了沈翼說道:「陛下說的是真的,計省所轄的勞保局,城內非熟練工匠的一年所得,沈尚書知之甚詳,那這一份便是農莊法農戶收益,其實只是大明以前的農戶窮。」

    「百姓們肯生孩子,生了孩子還能給他們置辦一雙鞋,這還是朝廷藁稅高懸之下的農莊法農戶所得。」

    「當生產者勞動時間低于再生產他們自己所需的勞動時間時,生產者的資財,理應是最多的。」

    勞動者負責生產,生產者擁有最多的資財,不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嗎?但并非如此,農戶窮,農戶苦,不是他們生產的不夠多,不是他們不努力,更不是他們不肯下力氣,而是制度設計之下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于謙之所以撕下一頁也不肯給沈翼看其他的內容,是因為關于農莊法的一切,都歸陛下直接管理,沈翼作為戶部尚書也無權直接查閱,有些秘密它就是秘密,不能讓人知道就是不能讓人知道。

    沈翼默默的將手中的一頁還給了于謙,沉默了片刻說道:「臣沒有疑問了。」

    朱祁鈺翻動著手中的備忘錄,繼續說道:「第三個問題,就是我們往往認為土地所有者或者權

    力擁有者,比如說地主、鄉紳、勢要豪右、官府,

    能夠清楚的知道、并且決定谷租、藁稅、私求的量,具體應該是多少。」

    「因為不勞動,所以不能正確的衡量勞動所得,往往覺得還能再壓榨一些出來,滿足自己對物質、財富的占有欲,其實百姓們早已被榨的一干二凈,再也榨不出一點油水了,給不了,餓殍遍地,最終導致民亂。」

    「地主、鄉紳、勢要、官府覺得還能再吃一點,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把手伸向了百姓米缸里最后一把米。等到反應過來為時已晚,因為僵化,反應遲鈍。最終這星星之火,變成燎原之勢,就在十二年前,福建布政使宋彰就用自己的命,證明了這個問題的客觀存在。」

    「與此類似的還有戥頭案。」

    戥頭案最后也鬧出了民變,只不過因為處置迅速得當,練綱、左鼎這兩把利刃巡撫川蜀,最后對川蜀的官員進行了一番梳理,才算是平息了這股怒火。

    朱祁鈺頗為鄭重的說道:「朕說的這三個問題,是普遍的、客觀存在的,看似是三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那便是利潤。」

    「這就是這次鹽鐵會議要談到的第三個問題,那便是脫實向虛的界限,那么這個界限是什么呢?」

    「當勞動所產生的利

    潤低于生息、放印子錢所產生的利潤之時,脫實向虛,就避無可避。具體而言,當種地收益低于給老爺們當年做馬之時,就是脫實向虛之時。」

    「土地無人耕種,土地出現了荒蕪,就是其產生的利潤低于生息,到最后便是連阡陌者空無籍,無立錐之家籍輒盈野。」

    「失道失道,即失此道。」

    朱祁鈺說完之后,眾多臣子,記好了筆記后看著筆記,一言不發。

    「朕講的并不復雜,也并沒有太過于深入,若是有不理解的地方,可以問。「朱祁鈺說完后,潤了潤嗓子,頗為平靜的說道。

    朱祁鈺真的沒講太復雜的東西,比如自然力的超額利潤帶來的級差谷租等若干問題,他只是就大明朝眼下的社會現象,對實業、虛產、脫實向虛的根本原因,做了一個綜述。

    「陛下睿哲天成,時逢英主,臣為大明賀!」于謙看著備忘錄上密密麻麻的筆記,他實在是沒話可說,只能進些讒言了。

    「臣等為大明賀!」諸多臣子趕忙俯首山呼海喝,之前一些看不懂的社會現象,經過陛下的梳理,一目了然,若說有問題,那問題海了去了,群臣們要自己討論之后,把不能解決的問題,呈送給陛下解惑。

    朱祁鈺伸出手讓群臣們打住,才頗為鎮定的說道:「若是有問題可從左順門遞奏疏詢問,自己不好意思,就一部、一司上道奏疏,朕也不是什么睿哲天成,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朕與諸公勠力同心,砥礪前行,讓大明再次偉大,是大明上下之共愿!」

    「有件高興的事兒,戶部尚書沈翼,上奏說今年起,這京官今歲額定一銀,做過年銀,大家,都過個好年。」

    京軍的過年銀就要六十多萬銀,每人為三銀,而戶部又上奏,京官每人一銀當過年銀,朱祁鈺準了這份奏疏,也借著鹽鐵會議宣布了此事,會進行廷議。

    這筆錢,主要是定俸補差的錢,以過年銀的名目補發,光讓馬兒跑,不讓馬吃草是萬萬不行的,朱祁鈺給京官的待遇屬于自開辟以來最高待遇,就足俸這一條,就足以保證生活所需。

    江淵聽聞后看著沈翼,奇怪的說道:「要從沈不漏沈尚書這里扣點銀子出來,那可是比登天還難,這倒是稀奇了,沈尚書主動提出來給咱們發錢,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沈翼自然不會說是去歲定俸定的少了以過年銀補足,他被人叫了不漏的外號,也不惱怒,笑著說道:「那是陛下寬仁,過年了,不得給孩子買兩身衣服,給妻女添件首飾?這要是招待親戚,連個瓜果都拿不出,那不是惹人笑話?」

    沈翼將這筆錢解釋為陛下在發壓歲錢,君父君父,發點壓歲錢理所應當。

    沈翼之所以肯發這筆錢,完全是因為這是在維護組織度,維護組織團結,該花的錢,沈翼向來不省,徐有貞要錢疏浚水路,皇帝朱批之后,沈翼可是一點都沒為難過徐有貞。

    要是不該花的錢,陛下就是朱批,沈翼也要跟陛下分說一二,即便是不能讓陛下收回成命,沈翼也要表達出戶部堅決反對的態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