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山河故宋 > 第388章 烽火(4)
  濟南城下沉悶的砲戰,因為這場夜間突擊,忽然之間攪動起血雨腥風。

  城下的金軍東路軍,就仿佛被人猛抽了一鞭子似地猛醒起來。大隊大隊重甲戰卒被趕出營帳,可在這深沉的夜幕里,各營統軍大將還是謹慎地掌握著手中兵馬,只是點亮了火燭,卻沒有驅使他們向前盲目地投入戰場。

  損失慘重的砲車陣中,宋人殘軍已經退去,只剩下大隊金軍輕騎還在夜幕中巡弋。

  完顏撻懶作為領軍大將,帶著自己親衛親臨前線。只是昏暗火光之中,只聽到處都是那些操縱砲車的民夫、工匠在痛苦哀嚎……打著火把的金軍輕騎正如篦子一般,一遍一遍地在戰場上掃蕩宋軍漏網之魚,時不時地還能聽到些許短促的廝殺之聲。

  “這仗,如何會打成這個樣子?咱們戰兵、輔兵加起來七萬余人馬!宋軍也被逼入城中,怎么連這最多三五百宋軍的突襲都攔不住?今晚值守的那個謀克是誰的部將?將他腦袋摘來給某!”

  完顏撻懶騎在馬上,眼瞧著慘狀,就如自己也挨了狠狠一記悶棍,只覺喘不上氣來!

  他也算宗室宿將,用兵謹慎,對宋軍夜襲也做出了防范部署。這幾日來,雙方以砲對砲,你來我往。宋軍砲手精銳,居高臨下給他制造了不小的麻煩,可他還是憑著自己的堅韌,仗著數量優勢,將宋軍城頭那些砲石車漸漸壓制住。

  原本想著很快便能讓大軍列陣,砲石強攻破城,卻沒想到那些宋軍居然在夜里給他玩了這樣一手——黑暗之中如老鼠一樣摸上來,使用他們那些火器,將自己破城最大的倚仗,那些砲車陣掀了個天翻地覆。

  “……那謀克現在還沒找到,約摸著是死在亂軍之中了。”

  一騎甲騎靠了上來,完顏撻懶用余光瞥了一眼,發現來人居然是完顏宗弼。

  這位年輕的宗室見到這滿地煙熏火燎的痕跡,對他倒也沒有半點幸災樂禍的意思,反而是一臉的沉郁。

  “撻懶!當務之急,還是將砲車集中于一處,盡快打破城墻要緊!不要想著完全壓住宋軍砲車,咱們的兒郎,便是頂著宋軍砲石、勁弩又如何?咱們報仇不需隔夜!這就讓宋人知道知道厲害!一處砲石車牽制,一處學著宋軍趁夜偷襲!女真的兒郎,只要肯豁出性命,難道還怕啃不開這城墻了?”

  “夜間此番混戰,損失必定慘重!兀術,你這是在拿咱們朝堂上安身立命的本錢去賭!”完顏撻懶死死地盯著他,看了良久,終還是緩了緩語氣,以近乎于請教的態度,又朝著兀術壓低聲音道:“罷了!事到如今,咱們確實需要有所作為……

  某只是覺得奇怪,這城中守軍……已經探明,主力乃是宋人的殿前禁軍——那是參與過他們臨安兵變的兵馬,軍心士氣按理說早該散了,被扔到濟南這種地方擋住我們,如何還有如此戰力?

  兀術你也說過,宋軍可戰之將,不過顧、韓、張、岳而已……領軍的那個帝姬,身邊也沒聽說帶著什么大將,怎地能壓得住這些驕兵悍將?讓他們心甘情愿與咱們在這濟南城周遭打成這等樣子!總不能說,那小帝姬跟著打了幾場勝仗,便被磨成了天下名將?”

  “這……某又如何知道?”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完顏宗弼在火光中撇開自己的目光,直朝著濟南城頭張望。

  只是那里除了幾點搖曳的星火,即使是城樓都遁入暮色之中,哪里又能望到那個讓他追悔不及的影子!

  ……

  完顏宗弼當然不知道,斯時斯境,大宋殿前司都指揮使、在新宋門下被他有意無意放走一遭趙瓔珞,此時也披著一身漆黑鱗甲,正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靖康年那一瞬間的猶疑,終是讓那位還略顯稚嫩的順德帝姬磨礪出了名將氣度,如今僅靠著手中兩萬七千守軍,便阻住了他們此番南下的狂瀾!

  如今,趙瓔珞手里緊緊攥著老孟那封家書,不安地在城頭走動著。黑暗的戰場上,一簇又一簇的余火漸漸熄滅,她知道,那是戰場已完全為金人所控制,那些金軍正在撲滅殘火,試圖挽救他們的砲車。而此時還未回來的宋軍,怕是兇多吉少了……

  濟南城頭,她的身后,此時也是一片緊張的氛圍。

  砲車經過前一陣的急速拋射,哪怕未遭金軍反擊,可也多多少少出現了毛病,一群工匠正從城下上來,打著火把檢修、更換磨損的部件。

  而更多的參議則大氣不敢出一聲地站在這位殿帥的身后,憑心而論,趙瓔珞治軍也算寬厚,只是如今,濟南這座重鎮、兩萬七千袍澤的命運重重地壓在她的肩上,也讓她也越發地心硬如鐵,再容不得半點女兒軟弱。

  開拔之前,參謀總部的推演她也是參加過的——京畿會戰的勝負手固然在于南北兩個重兵集團能否合圍完顏宗翰的西路軍精銳,可這一切的先決條件都在于她需要一劣勢兵力將大金東路軍給死死抵擋在戰場之外!

  夜間的滲透突擊雖然成功,可時間卻并沒有站在她這一邊。

  黑暗之中從遠處金營一簇簇的火光之中能夠看出來金軍吞下此番苦果,卻沒有半點要認輸的意思!

  他們正在連夜挖掘長壕,防止宋軍再度滲透,同時那些原本展開戰線的砲石車似乎也在向東側城墻進行轉移——那邊自己已經沒有足夠的砲兵力量壓制,只能勉強立起兩三架床弩,怕是明日就會面對金軍的強攻!

  正思索間,只聽得城下傳來一番動靜——那是戍守宋軍正放下繩索接應之前出城突擊的兵馬回城。

  未負傷的精壯戰兵自然是順著繩子輕易便攀援上來,而那些傷重的袍澤,則是被放在吊籃里接應回來。

  那些出征之前顯得悍勇無比的精銳戰卒,只回來不到半數,這個時候也一個個都靠在女墻后面,努力想要喘勻氣息。還有的結果袍澤遞過來的水囊便是一通猛灌,完了也不顧秋日夜風蕭瑟,向著自己腦袋便兜頭澆下,想要洗凈滿身的血泥。

  她在那群登城甲士之間來來回回走了許久,與這些兵士交談,也不時勉勵傷兵幾句。只是她攥著那封家書的手卻越來越緊,一直到再無人從城下回來,她方才停下腳步。

  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覺得自己手中那三尺信箋變得有千鈞之重……

  “你們孟二爺呢?”

  她沙啞著嗓子,向著遠處那片黑暗又看了一眼,明知故問道。

  那沉沉的黑暗仿佛一只惡鬼的巨嘴,舉手投足之間便能將世上所有鮮活的東西吞噬殆盡。

  周遭甲士聽見這位殿帥突然問起,也開始四下張望尋找。可卻徒勞無功,過了半晌,終于有個躺在吊籃里半身是血的人強撐著半坐起身子,帶著哭腔朝著她道了一句:“殿帥……老孟沒了……我們撤回來的時候,看到有隊金軍似乎遠遠地向西墻那邊繞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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