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攝政大明 > 第1183章.性格與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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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何宇的心腹史城的說法,薊遼總督乃是明朝權勢最弱的總督。

    這種說法其實是存在一定爭議的,因為還有一個北直隸總督。

    北直隸總督的治下轄區就在天子腳下,成天都要面對朝廷中樞的袞袞諸公,無論做任何事情都要看人眼色,權勢未必就強于薊遼總督。

    但若是換一種說法,說薊遼總督乃是朝廷之中最窮囧、最吝嗇、最拮據的總督,就沒有任何爭議了。

    畢竟,吳家雖然連續出了好幾位薊遼總督與山海關總兵,但它的勢力范圍一直都被死死限制在山海關范圍,所掌握的資源非常有限。

    與此同時,吳家還要維持供養一支強軍——“關寧鐵騎”。

    “關寧鐵騎”與“遼東鐵騎”乃是齊名并價的當世強軍,自然是耗資不菲,吳家這些年來僅是為了維持這支強軍,就已是竭盡所能、耗盡了所有資源,自然是沒有余力享受奢華。

    據傳,吳家子弟每年只能增添兩件新衣服,所有族人的內衫都能見到補丁;

    據傳,吳家每餐都只有一道肉食,而且由于吳家雇不起廚娘,只能讓吳家妻女親自下廚;

    據傳,吳家子弟每當是奔赴戰場之際,所穿甲胄與麾下的“關寧鐵騎”將士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甚至還要更為破舊許多……

    事實上,這些傳言并沒有任何夸張之處,吳家子弟的真實生活水平,較之尋常鄉紳地主都還要更差一些。

    也正是因為這般緣故,吳家才會受到德慶皇帝的猜忌——你吳家寧愿是忍受生活貧寒,也一定要把“關寧鐵騎”牢牢控制在手里,這般表現說它是律己齊家、同甘共苦、發奮圖強,自然是沒有任何毛病,但若要說它是狼子野心、積蓄實力、圖謀甚大……似乎也很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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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朝廷中樞曾是給吳家撥了一筆銀子,用以建造薊遼總督在山海關的行營府邸,吳家則是轉手就把這筆銀子的七成數目撥給了“關寧鐵騎”,總督行營府邸建造之際則是能省就省,所以不僅是規模不大,占地僅有十余畝,看起來也很寒酸。

    吳應熊與吳世霖二人聽到吳家老仆的稟報之后,自然是不敢怠慢,立刻就離開房間,然后只是行走了幾十步,就已經來到了吳家后宅、見到了吳家的老太爺。

    而這位吳家老太爺,自然是歷史上鼎鼎有名的吳三桂了。

    吳三桂的年紀較之趙俊臣要大了近五十歲,如今已是古稀之年,與周尚景、鄭芝龍是同一輩人。

    但周尚景乃是權傾天下的臣權表率,鄭芝龍則是雄踞臺灣的一方諸侯,只要這兩位本身沒有心生退意,哪怕是他們的年歲再大,也沒有任何人能逼迫他們離開權力舞臺。

    吳三桂則是不同,無論他在另一個歷史時空之中有多么鼎鼎大名,但在這個歷史時空之中,他并沒有“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歷史機遇,也沒有機會率領“關寧鐵騎”轉戰天下,自然也就成不了平西王、吳周太祖,只能被困在山海關,當一個“世代忠良”、“軍中表率”。

    后世有人說“命運決定性格”,也有人說“性格決定命運”,而這兩種觀點在吳三桂身上都有體現。

    因為命運機遇的不同,吳三桂這些年來的種種表現,就像是《明檔》所描述那般——“忠可炙日,每逢大敵,身先士卒,絞殺虜級獨多……以報君橋之讎,以雪國家之難,以甦四民之困,揆此數行,千古之下可稱大忠、大義、大仁孝之圣賢也”。

    總而言之,這個歷史時空之中,若是拋開吳三桂把“關寧鐵騎”視作私軍禁臠、死活都不愿意交給朝廷的事情,那他就是一位忠心耿耿、驍勇善戰的軍中表率!

    只可惜,作為世代忠良、軍中表率,吳三桂的境遇卻要遠遠不如周尚景這樣的權臣、鄭芝龍那樣的諸侯,當他逐漸老邁之后,就在朝廷中樞的暗示之下主動離開了軍隊,把權力盡數交給了兒子吳應熊,自己則是早早就退居幕后了。

    不過,哪怕是吳三桂早已經退居幕后,總是擺出一副不問世事的模樣,但吳家子弟依然是從來都不敢忽視吳三桂的態度,許多大事依然要詢問吳三桂的意見、交由吳三桂拍板決定。

    從某方面而言,吳家目前的行事作風,就是由吳三桂親手奠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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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吳應熊與吳世霖二人進入后宅見到吳三桂的時候,吳三桂正在親自監督幼孫吳世珵背誦詩文。

    在吳三桂的安靜注視之下,尚還只有八九歲的吳世珵用稚嫩童聲大聲背誦道:“……臣園中有榆,其上有蟬。蟬方奮翼悲鳴,欲飲清露,不知螳螂之在后,曲其頸,欲攫而食之也。螳螂方欲食蟬,而不知黃雀在后,舉其頸,欲啄而食之也。黃雀方欲食螳螂,不知童子挾彈丸在榆下,迎而欲彈之。童子方欲彈黃雀,不知前有深坑,后有掘株也……”

    見到這一幕,吳應熊與吳世霖父子二人雖然已經分別成為薊遼總督與山海關總兵,但依然是態度恭敬的垂手站在一旁,靜靜等待吳三桂的事情告一段落。

    很快的,吳世珵已經把這篇《韓詩外傳》卷十背誦完畢,然后吳三桂也終于把目光轉向了吳應熊與吳世霖二人。

    大概是因為缺少了名為“權力”的精力藥劑,吳三桂雖然要比周尚景與鄭芝龍稍小幾歲,但他的模樣還要更為蒼老一些,不僅是身型佝僂、黝黑臉上遍布皺褶,精力也是大為不濟,就像是一個壽數將盡的老農,唯有一雙老眼依舊閃爍著精芒。

    打量了吳應熊父子二人一眼之后,吳三桂有氣無力的問道:“聽說,趙閣臣那邊來了信使,說是趙閣臣途徑遼東鎮西路胡家莊之際,撞見了遼東邊軍肆意殘害百姓的事情,所以就生了一場重病?”

    吳應熊立刻點頭答道:“正是如此。”

    吳三桂的老臉似笑非笑,道:“趙閣臣生了重病之后,還特意派出信使向咱們吳家通報,當真是有心了……你怎么看?”

    吳應熊輕聲答道:“依我的看法,趙俊臣有梟雄之姿,絕不會因為撞見幾具尸體就被嚇出一場大病,應該是趙俊臣的一個布局,想要趁機敲打遼東邊鎮一番。”

    聽到吳應熊的說法,吳三桂當即是眉頭一皺,訓斥道:“趙閣臣也是你能直呼其名的?人家雖然年輕,但他不僅是朝廷閣老、手握大權,還擁有陜甘三邊的赫赫軍功,足以名垂青史,現在更是代表朝廷中樞巡視遼東……

    而你,只是一個有名無實的薊遼總督罷了,若你不是吳家之人,甚至就連這個有名無實的位置也輪不上,你又有何資格對趙閣臣直呼其名?切記,今后無論是公開場合還是私下議論,都應該對趙閣臣抱有敬意!”

    吳應熊見到吳三桂的訓斥,立刻是垂頭認錯,道:“父親教訓的是,兒子較之趙閣臣只是虛長幾歲罷了,成就則是遠遠不如,自然是應該報以敬意,剛才是兒子自大唐突了!”

    吳三桂輕輕點頭,老臉上又閃過了一絲羨慕,道:“不過,你的想法并沒有錯!趙俊臣的所作所為,被許多人認為是當世英雄,也有許多人認為是梟雄之風……

    但這個世界上,無論是想要當英雄、 當英雄、還是想要當梟雄,都要有機遇才行……為父雖然戎馬一生、功勛無數,但最終只能帶著咱們吳家困據在這山海關內,就是因為沒有機遇啊。”

    說到這里,吳三桂又面現疑惑,喃喃道:“但有一件事,讓我有些奇怪……趙閣臣一貫以來的行事作風,我也曾詳細了解過,此人一向是善用陰謀與欺瞞之術、喜歡打對手一個猝不及防,他當初在陜甘三邊的時候就是這般做法,在朝廷中樞的時候也大多是這般做法……

    但這一次,趙閣臣把自己的重病消息到處宣揚,就相當于通告天下、擺明了自己要與遼東鎮為敵,卻不似他一貫以來的手段風格,反而像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之道,當真是令人費解。”

    聽到吳三桂的這般說法,吳應熊與吳世霖皆是一愣,卻是經過了吳三桂的提醒之后,才后知后覺的察覺到了這般異常。

    吳應熊同樣是面現疑惑,道:“若非是父親的提醒,兒子恐怕也察覺不到此處蹊蹺!當初趙閣臣途徑咱們山海關的時候,他大概是擔心陛下猜忌,并沒有與咱們吳家有過任何接觸,咱們也出于相同考慮,只當是沒發現趙閣臣的途徑之事……

    與此同時,也正是考慮到趙閣臣一向是行事隱蔽,所以咱們還刻意幫著趙閣臣隱瞞了行蹤,就是希望趙閣臣能打何宇一個措手不及,沒想到趙閣臣竟是作風大變、鬧了這么一出,確實是好生奇怪。”

    吳三桂思索片刻后,依然是沒有想到答案——又有誰能想到,趙俊臣竟是要把遼東鎮作為自己初次嘗試陽謀手段的試金石?

    最終,吳三桂也不再糾結此事,只是把目光轉向了吳世霖,問道:“接下來,你就要動身前往胡家莊探望趙閣臣了吧?”

    吳世霖迅速點頭答道:“正是如此!”

    “你父親是如何交代你的?”

    吳世霖如實答道:“父親說,孫兒見到趙閣臣之后,只要沒有遇到損害咱們吳家利益之事,就要盡量配合趙閣臣打壓遼東鎮,最好是趁機動搖遼東鎮的地位;

    與此同時,也不能與趙閣臣靠得太近,否則就會引來陛下那邊的更多猜忌……

    最后還讓孫兒率一隊關寧鐵騎同去,因為何宇前去探望趙閣臣的時候,十有八九會帶著遼東鐵騎,咱們把關寧鐵騎帶過去,也能壓一壓他的風頭。”

    吳三桂先是不置可否的輕輕點頭,隨后又補充了自己的意見,道:“你父親的做法基本都對,但有些過于謹慎了……趙閣臣乃是朝廷的財神爺,咱們該接觸還是要接觸一下,只要沒有表現出任何結盟之意,陛下那邊也不會有太大反應。

    所以,你去見了趙閣臣之后,一定要拿捏住其中分寸,既不能讓陛下誤認為咱們吳家主動向趙閣臣靠攏,也不能讓趙閣臣認為咱們吳家刻意疏遠于他!

    與此同時,還有兩件事情你一定要辦好,其一是進一步結交遼東督撫同知方振山,此人乃是趙閣臣的心腹,咱們雖然不能與趙閣臣關系過于緊密,但與方振山接觸之際卻是可以更多親近一些,有些事情也可以通過方振山向趙閣臣傳話……

    其二是趁機打探趙閣臣的心中想法,譬如他對遼東邊防的看法、對于建州女真的看法、對于咱們吳家的看法……以及,若是將來遼東邊疆再次發生戰事,而遼東鎮那邊則是作戰不力、屢戰屢敗,他是否愿意支持咱們吳家全權接管東北邊防之事!

    若是趙閣臣愿意支持咱們吳家全權接掌遼東,你也可以代表吳家向趙閣臣承諾一些回報……至于咱們吳家的回報究竟應該達到何般程度,就要看趙閣臣的支持力度究竟有多大,然后交由你來自行決定了。”

    聽到吳三桂的這般交代,吳世霖不由又是一驚,問道:“這般重要的事情,祖父竟是要交由孫兒自行決定?”

    吳三桂似笑非笑,道:“當然是由你來做決定,因為你還不是吳家家主,也不是薊遼總督,但你終究是山海關總兵,在趙閣臣眼里,你的態度就是吳家的態度、你的想法就是吳家的想法,但若是將來情況有變,就可以由你的父親出面反悔食言、一舉推翻你的當初表態,若是將來情況再有變化,還有老夫可以出面推翻你父親的此前表態……明白了嗎?”

    吳世霖恍然,連連點頭道:“孫兒明白了!”

    另一邊,吳應熊的關注點則是不同,忍不住出聲問道:“父親,您剛才說遼東邊疆很快就會再次發生戰事,而且必然是格外慘烈,就算是遼東鎮也會無力應付、屢戰屢敗……但據兒子所知,建州女真近幾年一直都還算是安分守己,也已經向朝廷納貢稱臣了,父親您為何認定建州女真一定會再次掀起戰事?”

    吳三桂冷笑道:“為父與建州女真交戰多年,豈能不了解建州女真的侵略成性?建州女真最近這幾年確實是比較安份,但你想一想,建州女真這些年來的安分守己,可曾有為他們換來任何好處?沒有!完全沒有!反而是因為幾場天災的緣故就鬧得餓殍遍野!這般情況,只會讓建州女真徹底擯棄與我大明和睦相處的念頭!

    所以,現在的建州女真,不僅是餓怕了,更已是忍到了極限,他們向朝廷納貢稱臣,只是想要緩口氣集中精力渡過眼前難關罷了!

    待他們渡過了眼前這場難關,因為這幾年的饑荒慘狀,他們只會愈發覬覦大明疆土的富饒,那位玄燁大汗為了穩固自身權勢、轉移內部積蓄已久的矛盾,也必然會拋棄曾經的安分守己,徹底改變戰略方針……到了那個時候,建州女真侵略大明疆土的決心,也將會是前所未有的堅決強烈!

    所以,只需是再等幾年,遼東防線不僅會再次發生戰事,而且還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血戰……遼東鎮固然是實力雄厚,但也應付不了如狼似虎的建州女真,到時候正是咱們吳家再次主掌遼東的大好機遇!”

    說到這里,吳三桂的精神相貌終于是變得飽滿煥發了,一雙老眼也是愈發的精光閃爍。

    但很快,吳三桂就再次恢復了此前有氣無力的模樣,搖頭道:“只可惜,為父已經老了,未必能活著看到那一天,如今也只是竭盡所能為咱們吳家后人鋪好道路、奠定基礎、積攢底牌罷了,咱們吳家今后究竟能達到何般程度,終究還要看你們這些后人的表現……唉,生不逢時啊……”

    說到這里,吳三桂有些意興闌珊,很快就揮手讓吳應熊與吳世霖二人離開了。

    在吳應熊與吳世霖二人轉身離開之際,卻聽到吳三桂再次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幼孫吳世珵的身上,出言考校道:“剛才那篇《螳螂捕蟬》你背的很好,現在……你再為祖父背誦一篇《龜雖壽》……”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就這樣,在吳世珵的童聲朗朗背誦聲中,吳應熊與吳世霖二人表情復雜的離開了吳家后宅。

    在中華文化之中,有“秉性”與“根性”的不同說法。

    其中,所謂“秉性”,是指一個人因為自身經歷所逐漸形成的表面性格;而所謂“根性”,則是指一個人生而有之、顛覆不變的真實性格。

    很顯然,吳三桂雖然自認沒有機遇,也一直都是忠臣典范,但他的根性,卻依然是不甘寂寞的梟雄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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