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突然意識到了適才的鋒芒太露，立刻收斂鋒芒，恢復到了之前小心拘謹的模樣，如臨大敵，不敢輕易作答。
辛夷回身看了他一會，繞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讓你隨便說說，你怎么又如此緊張了，好了好了，不說也罷了，看來是老夫平時管束太多，讓你畏懼老夫了，不像老夫我在北莽的那些弟子，就沒有這些規矩……”
江川施禮：“既然夫子讓學生說，那學生就說了，學生知道夫子也有治水之心。”
辛夷笑著問：“何以見得？”
江川指了指外面的水池：“此處就能看出。”
辛夷：“一個水池能看出什么？”
江川沉聲道：“水池看著簡單，實則繞池一圈，共計560步，而靈河共長5600里，此為其一，其二，其間，所用山石共計550余塊，靈河水所經城鎮共計550余村鎮，其三……”
“可以了，可以了，”辛夷打斷，頗是吃驚地打量著他，過了一會有些羞澀的笑了，“老夫的心思，終于有人瞧出來了，哈哈，此水池確實是老夫設計。”
江川便不說話了。
辛夷仔細打量著他，小眼睛閃閃發光地瞪著他，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問道：“老夫問你，當你想要做一件事的時候，你有多大的決心和勇氣？”
江川一下子愣住了，施了一禮，不敢輕易作答。
辛夷從他身上移開了視線，略微顯得有些失望，但他還是一邊踱步一邊意氣風發地說道：“當決心想要做一件事的時候，要有撞破南墻的勇氣，前方不管有多少困難，都要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因為，一個人成事與否，除了機會和能力之外，主要看其決心，能力固然很重要，機會更為重要，決心則是成敗的關鍵。雖然總有人說，只要努力，機會還有很多，但老夫以活了六七十余年的人生經驗告訴你，有人終其一生也沒能等來一次機會，就算是運氣再好的人，一生也只有那么一兩次機會……”
他說這番話，不像是對江川說的，但濯清堂內明明只有江川一人。
江川聽得云里霧里，忍不住問道：“夫子，今日怎生和學生講這些道理？”
辛夷抓了抓頭：“啊呀，這話不是跟你說的，是老夫的夫子跟老夫說的。老夫許久沒見過對治水感興趣的人了，看到了你，便想起了這些話，自然而然也就脫口而出了。說了你可能不信，老夫學生雖多，卻無一人善于治水，你知道為什么嗎？”
江川搖頭。
辛夷道：“只因世人皆知，治水難，空有一腔熱血，也難有發揮之地。”
江川點頭，怔怔出神。
辛夷接著道：“但是如今不一樣，當今圣上有治水決心，可惜，老夫……老了！”
辛夷擼了擼袖子，露出皺巴巴的皮膚：“心有余悸，而身子骨不頂事啦，說不定哪天就死翹翹啦。可治水是個大工程啊，不能中道崩殂，要是中途死翹翹了，上對不起圣上百官，下對不起蒼生百姓，何況自己也會死不瞑目的，死后魂魄會一直飄蕩在三江上空，等著下一個水工出現，希望此人能實現自己未能實現的理想，你想想，那樣是不是更加凄慘？”
江川眼神突然暗淡了下去，像是觸及了心底最深的東西。
辛夷朝講臺走去：“你有此心，老夫甚覺欣慰，老夫那里有幾本治水書籍，乃是世間絕本，改日贈與你。”
江川又晃神了一下，直到看見辛夷轉頭看著他，他才幡然回神，施禮：“多謝夫子。”
辛夷笑了笑：“還有個事……我看你平時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除了符羽、丁牧云二人之外，你并不愛與人交往，你要是一名工匠，那完全沒有問題，你大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一個破茅屋里，十年八年沒人跟你說話，也沒問題。但你若要想治水，那你就要改變你的性子，你要學會如何與人相處，你要廣結人脈，你要知道，治水不是靠一人之力，而是上下同心，齊心協力。慢慢你就懂其中的玄機了……”
辛夷說著說著突然左顧右盼，將留在書案上的書翻了翻，低頭又看了看地面，眉頭皺了起來，一副憂心忡忡似在找什么東西的模樣。
江川問：“夫子可是在找東西？”
辛夷擺擺手，表示此事與江川無關。
正這時，江川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但是這腳步聲到了門口，突然停住了。
辛夷視線幽幽地看著門外：“小云……丁牧云是你在門外吧？你別躲著我，你給我進來，老夫有話問你。”
平時他都叫丁牧云是小云云，叫習慣了，差點脫口而出，想到當著江川的面，這么叫他，顯得不夠嚴肅。
丁牧云笑嘻嘻地探頭進來：“嘻嘻，我說夫子啊，你是返老還童了嗎？聽力怎么越來越好了，我這才剛走到門口，你就知道是我來了。萬一是別的學子，你叫錯人了，那多尷尬呀。”
雙手背在身后，雙腳并在一起，蹦進了濯清堂的大門。
辛夷手朝她一伸：“東西給我。”
“什么？”丁牧云明知故問。
“我留在木案上的書里夾著的東西，趕緊還給我。”
丁牧云歪著頭，攤手。
辛夷跺腳：“我的信！”
丁牧云一副我才明白了神態，輕輕咳嗽了一聲，從兜里取出來一張團的皺巴巴的紙，捏在手里：“夫子你先聽我給你解釋。”
話還沒說完，辛夷已經追了過來，丁牧云撒腿就跑，兩人圍木案，你追我逃。
丁牧云一邊跑一邊解釋：“剛剛下學之后，我看你把書忘在了木案，我本想帶回去還給你……后來……后來看見書中的信件，我想信件肯定比書重要，我就把信給拿走了，我是想要送給你的，可我中途想起了洗衣坊里還有衣服未洗，我就回去先把一副給洗了，等我晾好了一副，去觀星樓觀星樓想還給你時候，才知你不在觀星樓上，我就只好揣起來到處找你啦。”
解釋完了，猛地停住腳步，手里的信往辛夷面前一送，差點懟在了辛夷的臉上，多虧辛夷步子剎得快。
“喏，現在物歸原主，東西還給你啦。”
辛夷接過丁牧云送過來的那封皺巴巴的信，頓時眉頭皺得老高，嘴巴動了動，嘴巴似是在罵人。
丁牧云一個健步，撤回到了門口，解釋道：“信弄成現在這樣，絕不是故意的。”
她一只腳在門里一只腳在門外，隨時看清楚準備溜之大吉：“我剛剛不是說了么，中途回了趟洗衣坊，干活的時候一個不小心，信就掉水里去了，我趕緊撈起來，我怕你看了生氣，就又用火烤了烤……”
江川暗中搖頭。
辛夷卻在跺腳：“誰讓你用火烤了？”
丁牧云道：“我不是怕你生氣么，我也沒想到烤一烤，就烤成了這樣，要不……你先看看，信還能湊合著看嗎？要是不能看的話，那……讓寫信的人再重新寫一封？”
她看辛夷的眼前瞪的溜圓，立馬閃到了門外，趴在門口，小心翼翼地道：“不過你放心，信上的內容，我可是一個字都沒看過……”
辛夷拿這個撿來的“孫女”也是毫無辦法，瞥著她。
丁牧云看有戲，趕緊又補充，語氣很是委屈地道：“我說的都是真的，保證沒有騙您老人家，何況您也是知道的，孫女我平時讀書少，識字少，斗大的字到現在都不識一籮筐，信在我手上和沒在我手上有什么區別？在我看來還不是一堆爬蟲，它們認得我，我不認得它們……”
這會兒缺點倒成了優點了，直接把自己從故意偷信的懷疑中跳脫了出來。
江川垂著頭，心下，難怪丁牧云能在書院里留下，這是把辛夷吃的死死的。
果然，一說到識字，辛夷氣的消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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