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聽起來像一種酒的名字,又像一種甜而不膩的點心。

  乍見詩情畫意。

  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

  但只有一個人知道,它其實是毒藥。

  楚流雪是制藥的奇才,她在村里為了救秀才,研制過不少瓶瓶罐罐的藥品。

  梨花落只是一次偶然失敗的產物,她嘗了一口暈死半日,就再也沒碰過它。

  后來老仆走了,秀才走了。她孤苦伶仃,心里想得是要不都別活,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它。

  院子里有只老母雞,楚流雪不顧雞的意向,要把它一并帶走。

  第一天,雞喝一口藥,她喝一口。雞沒暈,她暈了,但僥幸活著。

  第二天,雞喝一口,她兩口。雞安好,她連著昏過去三天,又沒死。

  這樣持續了若干日,雞死了。

  楚流雪發覺這毒原來是慢性的,見效緩,喝幾次死不了。

  然而一旦達到了上限,毒藥發作,就無力回天。

  有了這個新發現,她仰頭準備把瓶中的毒藥再灌一口,準備過幾天再死。

  這時窗外日薄西山,她瞥見院子里的大梨樹,繁盛壯觀,如同一瀑雪。

  小時候,秀才經常抱著她坐在樹下,數那一朵朵純白的花。

  她想,要是自己死了,可就再也看不見梨花開遍,未免惋惜。

  那樣靜美的梨花啊。

  有了這個想法,手中的白瓷藥瓶重若千鈞,如何都舉不起。

  罷了,等等再死吧。

  只是可憐了那只雞。

  她翻身下床,養父母恰好在此刻走入院中,接她前往新家。

  楚流雪什么都沒帶走,唯獨把那瓶梨花落揣在懷中。

  后來的事情,她與陶眠講述過。養父母死,她和楚隨煙相逢。

  那時的楚流雪是個對自己極為坦誠的人,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她知道現在的楚隨煙只是個懵懂孩童,上一代的恩怨不該,或者說暫時不該由他來繼承。

  但她忍不住,她的心里太恨談家人了。

  楚隨煙六歲的某個月夜,楚流雪抖著手,把梨花落下在了水壺中,再遞給楚隨煙。

  男孩對他這個唯一的親人全然信任,笑著雙手接過,噸噸噸地大口喝水。

  不出意外,他果然開始昏迷,臉色和嘴唇白得像雪,身體不住地輕顫抽搐。

  楚流雪在仇人的兒子身邊靜靜地坐了三個時辰,聽他在無意識的狀態下,也要呼喊自己的名字。

  她的臉面無表情,雙手卻緊緊地攥住褲子,手心不停出汗。

  在雞鳴之前,她憤恨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起身去做解藥。

  慢性毒,需要次數的疊加才能生效。

  楚流雪連著兩日研制出了解藥,喂楚隨煙服下。幸好只是第一次服用,一切還來得及。

  當楚隨煙終于挨過了病痛的折磨,睜開眼睛朦朧地望向她時,楚流雪不免潸然。

  她在為什么而哭呢?

  是沒有成功殺死仇人的兒子而悔恨,還是救下了毫無血緣的弟弟而歡喜?

  楚流雪也不知道。

  那是她最初,發自內心的彷徨失措,回避了心中的質問。

  在之后的歲月里,她不止一次地對楚隨煙下過梨花落。而每一次她都會后悔,再用解藥將弟弟救回。

  時間長了,楚流雪已經能很好地拿捏毒藥和解藥的藥量,這成為她的一個習慣。

  楚流雪不想要這樣的習慣,她甚至厭惡自己,厭惡這顆搖擺不定的心。

  有一回,她實在無法忍耐內心的折磨,打算一毒解千愁,仰脖灌下整整半瓶。

  她奈何不了楚隨煙,不如她自己死了算了。

  楚流雪這樣想。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體質耐毒,她喝下之后卻沒有太大的反應,還能保持清醒。

  弟弟肚子餓,說話的聲音都變得微弱。他們連著三頓沒吃東西了。

  盡管身體不適,楚流雪依舊牽起楚隨煙的手上街。

  她遠遠地望見一道背影,是個年紀甚輕的修者。他似乎不常在鬧市行走,涉世未深,被小攤子的商販宰了也不知情,手中托著沉甸甸的錢袋。

  楚流雪眼中只有那錢袋子,趁著他從商販手中接糖糕的時候,抓緊機會飛身上前,一把奪過他手里的錦袋。

  她聽見身后人“哎”了一聲,沒有像往常那些公子少爺,罵得臟極了。

  他大概是第一次遇見錢袋被偷這種事,第一時間不是喊著抓人,而是將手中的零錢先交給商販,把糖糕買了。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去看小偷離去的方向。

  雖然猜到對方的修為頗深,但這么快就被抓住,還是超乎楚流雪的想象。

  她以為自己要挨打,心想著無所吊謂,忍忍就過去了。

  幸好把隨煙放在街口等著,不然他們兩個——

  楚流雪又麻木又慶幸著,就聽見身后傳來孩童的哭喊,是楚隨煙追了上來。

  弟弟瘦小的身軀蓋在她的背上,說別打流雪了,都怪他肚子餓,打他吧。

  男孩語無倫次地說,邊說邊哭,把那人弄得沒有辦法,手都不知道該怎么擺。

  “哎呦,容我說句話呀!我還什么動作都無呢,怎么你們倆先把戲演個全套啊!”

  這是楚流雪和陶眠的初遇,一個走投無路的小賊,和一個“身無分文”的仙人。

  陶眠的出現,是楚流雪悲慘的人生中,少有的幾次救贖之一。

  她想,原來除了老仆、秀才,這世上還是有好人在。

  那就別死了吧。

  她和弟弟跟隨仙人回了桃花山。邁入桃花山的第一步,楚流雪就在心中和自己做好了約定。

  只要楚隨煙不下山,不回到談家,那么她就放下仇恨,此生與山為伴。

  那梨花落自然也是被她妥善地收起來。和自己約定好了,她就不必再彷徨。

  楚隨煙自幼多病體弱,不止是他一直漂泊在外的緣故,也有梨花落的原因。

  他在桃花山大病幾場,讓仙人不得不四處求藥。那時的楚流雪是自責的。

  她自責,卻又不免在想,隨煙死掉了也好,一干二凈,她不必受到內心的煎熬。

  自然也是不會獨活下來。

  她想,自己真是個卑鄙又懦弱的人。

  “后來你決定下山,我也不用再遵守承諾。能把你堂堂正正地視為仇人,不再徘徊,是我一幸。能夠報仇雪恨,親眼看見你死在我的面前,又是一幸。”

  楚流雪語氣平靜地訴說,看著對面的談放褪去血色,整張臉變得如梨花一樣白,石桌上的杯盞碗碟被他不小心推落,碎了滿地。

  毒發得很烈,談放已經不能維持尋常的語氣說話,止不住地喘息咳嗽。

  他的手指扣住石桌的邊沿,勉強讓自己不要跌倒,嘴角扯起一抹笑。

  “流雪……既然是幸事……又……何必淚落。”

  坐在石凳上的楚流雪面容靜穆,沒有多余的表情,神態安寧。

  唯獨一滴接著一滴的眼淚從眼角滑落,如同玉像垂淚,愴然凄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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